那衙役被陈艾解了围,大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地跑出去传人。
很快,一片喧哗,就有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捧了十几个西瓜大小的酒坛子进了书屋,满满地堆在墙角。
看得出来,东山郑重家资甚丰,便有两个干净伶俐的小厮把十几个钧窑碗盏放在二位大人的面前,又将东山特产的白沙枇杷满满地铺了上去。大冷天的能够吃到窖藏的枇杷,又看到如此精美的酒器,解纶和胡梦海都精神一振。
正如陈艾所猜想的那样,东山镇乡绅郑重却不是土得掉渣的土财。相反,此人长得高大魁梧,国字脸上显出一股威严的黝黑油光,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武人。
不过,他这种威严也就是针对下人而言的,一旦面对胡知县这个父母官和解纶这个大名士,顿时换上一副必恭必敬的表情:“见过解大人,胡父母。”
他小心地撕开泥封,给两位大人将酒满上:“草民郑重听说解学士来本县寻酒。草民家别的没有,因为靠着东山的一股好泉水,每年却能酿得几十坛上好的黄酒,特意送来请解学士和胡父母尝尝。”
本来,胡梦海和解纶听陈艾说郑重能读书识字,以为他是一个不肯参加考试的士子,这才肯抽空接见。可一看,这家伙分明就是个江湖豪客,顿时没有了兴趣,也不想理睬。
那解纶端起一个杯子,却不饮,在眼前端详片刻,转头对胡知县说:“这大概就是传说的龙泉哥哥窑了,以前我也不知道江南有这等上佳瓷器,洪武二十一年的时候,松江人曹昭写了一本《格古要论》,上面说‘哥窑纹取冰裂、鳝血为上,梅花片墨纹次之。细碎纹,纹之下也。’如此,哥哥窑才为世人所知。今日,京城宫室四下搜罗这种瓷器,公卿大室也趋之若骛,想必价值不菲了。”
胡知县赞叹一声:“大经兄果然渊博,《格古要论》这么生僻的书籍你也看过,若不是听你说起,我还真没见过真正的哥窑瓷器。”
二人说得高兴,陈艾听说这是北宋四大名窑中的哥窑,也吃了一惊,不觉定睛看去。他对古董也没什么研究,这一看,却没看出什么妙处来。
听众人赞叹自己的酒器,郑重忙满面堆笑地端着酒坛子站在胡知县和解纶身后,讨好地说:“若二位大人喜欢,这一套酒器就赠与大人们。不过是一些玩意儿,我那里多的是。只要能让大人们高兴,就是草民的福分。”
解纶听他说得俗气,脸子冷了下来。
胡梦海也觉得大为失礼,横了郑重一眼,对解纶道:“大经兄喝酒,休要被粗俗之人坏了你我心情。”
“恩,酒不错。”
二人对饮了一杯子,开始谈笑起来,也没搭理一脸尴尬的郑重。
在解纶和胡知县看来,郑重言语粗鄙,同他多说一句话都脏了嘴。他们能够让这个粗鄙只乡绅进这书屋来,喝他的酒,已是给了面子,怎么可能让其登堂入室**言欢。大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呀!
看到进退不得,满面热汗的郑重,陈艾无奈地摆了摆头,心中却有些同情起这个地主。
他没穿越之前也知道封建社会的等级秩序极其严格,却不想森严成这样。士、农、工、商泾渭分明,彼此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陈艾毕竟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虽说已经入乡岁素随俗,可骨子里的平等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
他好心地朝郑重微微一笑,起身接过他手中的酒坛子,低声道:“郑员外,且这边看座。”
说完,就领着郑重来客座下首坐定。
郑重来之前也知道自己即不是官也不是读书人,贸然前来求见解大学士和胡知县肯定会碰一鼻子灰,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想这二位大人根本就看不上自己。若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来接引自己坐下,今日还真不知如何了局。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觉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大为感激。又看了陈艾一眼,此子虽然长相普通,衣着也很简朴,却自有一股儒雅从容之气,望之不似凡品,却不知与胡知县和解学士是何关系。
“多谢小哥。”郑重恭敬地一拱手,小声问:“恕草民眼拙,还请教小哥高姓大名。”
陈艾微微一笑:“在下陈艾,乃城中一普通百姓,今日正好遇到胡大人在县学授课,就过来听讲。”
郑重吃了一惊,忙惊讶地说:“原来陈小哥是胡父母的高足啊,失敬失敬。”
陈艾客气地说:“晚生驽钝,虽有名师指点,学业却一无所成,辜负恩师的期待,汗颜,汗颜。”
郑重正色道:“不怕小哥笑话,郑重虽然是一乡野之人,却也学过一些相人之术。我看小哥天庭饱满,额有亮光,将来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到时候,只怕我们吴江人都要以小哥为荣了。”
陈艾连声道:“郑员外谬赞了,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童生,也没有功名,只求能读几天书,识些字,懂点做人做事的道理罢了,别的倒没想太多。”
“小哥谦虚了,有胡父母这样的名师耳提面命,往来的又是解学士这种大名士,小哥你还怕考不**名?依你面相,将来可是有状元命的。”郑重不住口的恭维。他心中暗道:这个陈艾言谈得体,举止从容,果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种人物,将来只怕不是池中之物,我得好生结交才是。
他二人正说着话,那边,胡知县和解纶已将十几杯酒喝了下去。酒一喝多,二人又是好友,说起话来也没有顾及,渐渐地放开了,从诗词歌赋渐渐说到朝廷风向上面去,又谈起洪武朝苛刻的恐怖政治,和往日同僚的悲惨遭遇,胡知县和解纶都是一阵长叹,眼中含泪。
陈艾本有心从政,一听到他们说起这些,也留了神,他也不喝酒,一边同郑重敷衍,一边侧耳聆听。
至于那郑重,本就是一普通地主,什么时候听过这种秘闻,也听得目驰神迷。
正听得入神,突然间解纶猛一拍桌子:“如今,我也是无官一身轻,咱们也不谈这些烦心事。说好了只说风月的,酒不错,东山的枇杷滋味也是甚佳。我等何不行个酒令,寻些乐子。”说完就端起了酒杯。
胡知县呵呵一笑:“大经兄现在是一朝酒在手,便将令来行,你是客,我自然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