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江湖》第六章 风聚扬州(中) 免费试读
水道上,小舟悠悠向前,初春的暖暖阳光穿过竹窗缝隙透射在舱中司空孤白皙的手臂上。
舱内,司空孤与张温文正享用着明月楼特制的糕点,每一样都玲珑精巧,张温文觉得那马蹄酥尤其美味,外酥内糯,不知几道工序制成,每一口都能品到不同清甜,似是花蜜所致,更令张温文不可思议的是其中居然还有些许梅花的清香。
用罢糕点,距离漕帮总舵的行程方才过半,二人便终于能够互诉这些年来的经历。
张温文也终于知道,司空孤这些年来的经历。
司空孤当初乃是为其现在的师父所救,而其师乃是江南武林赫赫有名的吴青山吴先生。这位吴先生自称为凤凰山隐客,因世道纷乱而不得已出山匡扶正道。在南唐覆灭的纷乱世道之下惩奸除恶,更传说其曾一人一剑独闯某个危害乡里的强盗山寨,取下那个大盗头子的脑袋,而不伤群盗。后来那些大盗每选出一个头子,他便去斩下那个头子的脑袋。偏偏他来去如风,无盗能够碰得得他分毫,最终死了七八个头子后,那个山寨便无人肯任首脑,最终使得一个数百人的大寨便被迫散伙。因此,吴青山也被称为“江淮仁侠”,江湖人皆称道其不嗜杀的性格,都对其称赞有加。
只是,这个吴青山仅仅与少数江湖大派的掌门宗主打交道,普通的江湖人对于这位“仁侠”只停留于“江湖传说”的级别。不过,十一年前,轰动江湖的“杨氏双侠”便是他的弟子,说起来,当初司空老爷的确也与他颇有渊源,毕竟杨朔、杨晦还是吴青山受司空老爷之托方成为其弟子的。是以杨朔与杨晦当时称司空无涯为“恩公”,那是张温文还在司空府上,对此记忆犹新。
据司空孤所言,司空家覆灭那夜,吴青山正巧赶来,救下躲在草堆中险些被烧死的司空孤。后来又教授司空孤读书识字,还将其建立的明月楼连同扬州的情报网一同赠与司空孤。
当张温文略有失态地问“尊师为何没有早来一步”时,司空孤只是一脸茫然的说道:“想必师父也有难言之隐吧。”张温文便自知失态。
“的确,吴先生怕也是没赶上吧,或许是当初杨晦的事情让他对江湖心灰意冷,他不愿插手这江湖事务吧。”张温文猜想。
司空孤又将吴青山已经于三年前病逝,自己为之守孝三年之事和盘托出,并且告知张温文,其师在收自己为徒后没有谈过那夜的只言片语。张温文猜想,司空孤想必在正式拜师前,也不断恳求过吴青山吧?恳求他为自己报仇,恳求他告知自己那夜发生了什么。那时的司空孤,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呐。
当初自己兄弟三人从司空老爷处受益良多,出了许多事都是靠着司空老爷仗义相助,但却没有能够为他照顾遗孤,想到这里,张温文心中又生出一丝自责。
张温文很清楚,吴青山早在杨朔兄弟行走江湖时,便已经渐渐淡出江湖人视野,后因杨朔之弟,也是其徒杨晦身死后,彻底绝迹江湖,从此江湖再无与其相关的传说。按照司空孤的说法,吴青山是在杨晦身死后第三个月,司空家满门遭屠戮那夜,吴青山“碰巧”现身江宁司空家,救下了当时年仅十岁的司空孤。
“世上果真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么?”张温文听到此处,不由猜测起来,但口上却向司空孤问道:“那时吴先生应该已经绝迹江湖,又因何而来扬州?”
司空孤只对张温文是苦笑,表示自己并不知个中情况。但张温文从司空孤眼神中猜测,司空孤也十分怀疑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只是因为救命之恩与师徒之礼而不能向吴青山求证。
司空孤此次下山,自然是要查清楚当夜的真相,然后报仇雪恨的。当司空孤提到雪恨一事,张温文当即表示,自己会尽心追随。但张温文现今并非“江湖中人”,他还在为柳家工作,他现在必须将柳三变送归崇安,再向柳家辞行方能前来扬州助司空孤一臂之力。
毕竟当初在东京,“青冥三侠”遇袭,正遇到柳家老爷入京上书,这才救下其一条性命,若是未完成嘱托不辞而别,实在有违江湖之义。
司空孤也表示,自己接下来便是要回归江宁,将当初司空家的一切重夺回来,再利用司空家留下的财力人力追查凶手。司空孤此次入江湖,为的不仅仅是报仇雪恨,更是重振当年“江宁三家”之一的司空家。
“此次拜访漕帮,乃是为我师兄排忧解难,也是与漕帮交一个朋友。”
张温文正欲细问,却听见船只靠岸的声音,而此时艄公也已经在呼唤二人上岸。
司空孤对张温文说,等见过杨朔后,三人再共叙旧事。张温文点点头,便跟着司空孤走出船舱,等上了岸,却见到漕帮老帮主李壑已经从树荫下缓缓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跟着十数个漕帮帮众,其中便包括昨日在明月楼中械斗的南宫俊。
张温文早已淡出江湖,不知现今扬州武林形势,本以为明月楼是一栋华奢酒楼,但在司空孤方才的解释下才明白:对于扬州武林而言,由于每日停驻于此的行商豪富不计其数,明月楼被视为一处极为重要的情报汇聚地。这位与张温文有过数面之缘的漕帮老帮主李壑,本不知晓司空孤实则是漕帮副帮主兼邢堂堂主杨朔的师弟,昨日之前更不知晓他乃是明月楼真正的老板。
张温文心想:“想必阿元(司空孤小名)已在名刺中道明身份了吧?”
张温文所料不差,不过司空孤刻意没有在名刺中道明身份,只是一明月楼老板这一身份递来名刺。而昨日南宫俊所转达的“江宁司空家家主”一身份,李壑听闻之时虽然惊疑,但并没有将这个身份放在心上。毕竟对于一个早已覆灭的司空家而言,目前漕帮面临的问题才令李壑最为担心,因此,在李壑眼中,司空孤作为明月楼老板的身份,比作为一个覆灭家族后人更有价值。
失去了主心骨李舟的漕帮,昨日竟然在帮内就出现了两次内讧,而漕帮忠堂堂主南宫俊又在明月楼中招惹金有德长子金致诚,这让失去独子又年近七十的李壑更为心力憔悴。
漕帮是李壑半生的心血,在李壑心中的地位,甚至胜过了李舟。扬刀门尽管这些年来在商道纷争上因李舟的强硬而落於下风,但在扬州城中,扬刀门的势力并不比漕帮要弱小,金有德、鲁松、还有金有德那位声称退出江湖,却依然在为丈夫培训弟子的金夫人,再加上比漕帮新一代胜出不少的新生代江湖人物,如果扬刀门来一招破釜沉舟,现在人心飘摇的漕帮如何能够抵御?因此,李壑死死压住李舟身死的消息,便是担心漕帮大乱,扬刀门乘势吞并漕帮部分舵口,届时漕帮就会被彻底击垮,自己半生的心血也会随即付诸东流。
明月楼是一处江湖人的情报汇集地,司空孤又是明月楼的老板,漕帮目前面临的险境,想来司空孤也是清楚的。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又前来拜帮,这不由得李壑心生防备。李壑作为漕帮帮主,现在亲来来到渡口迎接司空孤,也是对司空孤示好的一种表现。
李舟之死是瞒不住的,但现在李壑也没有任何办法,漕帮已然陷入险境。李壑一边打量着面前这个清瘦俊逸的青年,一边思考着漕帮的前途,心里却是更添忧愁。
司空孤也在打量着面前这个似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很清楚,李壑与四十岁前都只是一个小**商贩。后来结识南宫俊的大伯——江洋大盗南宫飞龙,这才以李壑这些年的本钱成立漕帮,南宫飞龙又在漕帮刚刚于江南站稳脚跟后,便因为帮派火并而丧命,李壑才因此接替漕帮帮主之位。当年恰逢大宋南征南唐,李壑投向大宋一方,保住了江南漕运的本钱,这才在战后建立起一个新的漕帮,又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终成这长江上最大的**商团。
在扬州城里,漕帮也多行善事,由于与官府关系素来交好,又在民间多有名望。因此,在武林中漕帮一向被视为白道中人。当然,司空孤却并不这么认为,在吴青山对他的教导中,司空孤明白在这浩瀚江湖中并不存在黑道白道的概念,只有朋友与敌人的概念。现在的漕帮,对于司空孤而言是想要结交朋友,因此,司空孤今日还想送上一份大礼。
不过,既然将漕帮视作朋友,那么司空孤眼中这个面皮犹如老木的老者,自然不是什么**商贩,而是和蔼的老者。
当然,即使是朋友,交流也要讲究一些方法,司空孤很清楚,现在的漕帮最大问题就是失去了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人心涣散。若要想汇聚起人心……
“李帮主,晚辈司空孤今日特来拜会,献上薄礼,还望笑纳。”说着话,身后那个艄公便已经从舱中捧出一个乌木盒,盒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朱雀,很是精致。
“司空公子不必多礼,来,里边请。”李壑的笑容很自然,那一张老树皮似的老脸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情绪,在司空看来,李壑的笑容十分亲切。
而此时,来接过木盒的南宫俊才发现,除司空孤身侧站着的那个昨日在明月楼外见过的高手外,这个捧着木盒的艄公是一位武林高手,那手上厚厚的老茧证明了他拳掌功夫根基扎实,而他的吐息中蕴藏的内力竟然不亚于自己。
“这小子身边居然有这两位武林高手?他们的实力绝不逊于昨日那个金家小崽子。”
在南宫俊满脑子疑惑的同时,他已经随着渡口处一行人入了漕帮总舵的大堂,一路上,李壑与司空孤只是闲话了三言两语,只是些扬州近日的琐事,司空孤丝毫没有透露出近日前来的目的何在。
但当众人进了漕帮总舵大堂,司空孤甫一坐定,李壑便听见司空孤用清澈的声音说道:“少帮主一事,确有晚辈的不是了。”
这话一出,倒是令在场的漕帮众人吃了一惊,谁也没有想到司空孤居然敢如此直率。在这漕帮总舵中,大半是知道李舟已死的,堂内的众人皆为漕帮中精英骨干,自然都知道这件事。司空孤突然提出,所为者何?
于是,堂中漕帮众人都提起防备,南宫俊更是长剑出窍,而站在司空孤身后的张温文右手也已经按在刀上,尽管张温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清楚司空孤似乎说错了什么话。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司空孤却笑道:“我本不知这是鸿门宴呐,要摔杯为号么?李帮主。”
李壑面容阴沉,胜过阴天的乌云,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儿的事,与你何干?司空公子今日莫不是代表扬刀门前来宣战的?”
此言一出,堂内哗然,张温文实在为司空孤捏了一把汗。
“李帮主瞒着真相,不让消息透入这扬州武林,以为能够长久么?”司空孤的神色悠然,仿佛这屋内十数位漕帮精壮汉子都是无用的花瓶一般。
“你究竟为何而来?”
“我今日来,是做客的。”
司空孤已经已经换上一副傲然的模样,再加上他那云山雾罩的话语,这就激起了心神不定的漕帮众人心里藏着的火气。
“我看你是来挑衅的,司、空、家、家主。”
南宫俊厉声道,他尽管平日里装出的火爆脾气,但其内心并非冷血无情,此时南宫俊,倒是真有些动了真怒。
张温文则是满脑子惊疑,这个方才在舱内与自己交谈时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怎么好像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那表情高傲,且语气冷硬,没有丝毫暖意。张温文很清楚,自己现在是在害怕,若真的动起手来,现在的自己恐怕在南宫俊手下走不过三招。
李壑冷笑一声,那绿豆大的眼睛眯起来,盯着司空孤清瘦的面庞,说道:“阿俊,我看这司空公子有话要说,你们着急什么?这司空公子确实是来做客的,我老头子相信,司空公子,有什么话,便说了,不必用这些激将法。”
李壑此时却是端起了茶杯,吹吹沫子,一口饮下半盅茶。又瞥见南宫俊仍死死盯着司空孤,便用命令的口吻喝道:“阿俊!”
南宫俊这才归剑于鞘,哼了一声。
“我可没用什么激将法,李帮主,贵公子的事已经过去两天,不,或许今日是第三天,你可接受了?”
司空孤语气依旧平静清澈,可在南宫俊耳中,这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情感,就像一块冰子啊发声。
李壑冷笑道:“老头子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我这孩子不孝,与司空公子何干?再者说来,司空公子莫不是前来吊唁的?”
司空孤却没有回答李壑的疑问,而是说道:“贵公子遭逢不信,我也深感悲哀,可李帮主将这消息遮遮掩掩,莫不是怕了这凶手?”
南宫俊眉毛又是一皱,心道:“这小子果然是来挑衅的。”
李壑见司空孤避而不答,皱着眉头反问道:“老头子已是行将入土之人,有什么好怕?只是我儿作为漕帮之主,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若不追查出凶手,难以告慰我儿在天之灵。可这追查凶手,最忌讳的便是打草惊蛇,你年纪不大,想来也不明白这个中道理……”
司空孤却又抛出一个令漕帮众人震惊的问题:“那晚辈便有一事不解了,若果真是要告慰贵公子在天之灵,那么今日贵公子安葬之事为何要遮遮掩掩?这棺木还要偷偷运出城外,生怕别人知道??”
南宫俊眼中精光一闪,几乎要脱口而骂,心中也顿生惊异:“这司空孤是如何知道的?咱们做得这么隐蔽……”
李壑一双浊黄的老眼死死盯着司空孤,将手中的茶盅放在桌上,才说道:“司空公子眼线看起来遍布整个扬州呐,我漕帮行事不慎,多谢司空公子前来提醒。”
司空孤笑道:“不不,这事是有人告诉我的。”
“哦?不知……”李壑还未说完,便听到司空孤说出那个令他难以置信的名字。
“就是贵帮副帮主,那位送棺椁出城的杨朔。”
这个答案让堂内的漕帮帮众皆如遭雷亟,南宫俊更是嘴巴微张,张温文见到众人的表现,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并不知道杨朔便是司空孤的师兄,而司空孤大概也并没提前在拜帮名帖中写清楚自己的身份。而张温文此时顿生疑惑,司空孤是故意隐瞒不报,要在这漕帮大堂闹出什么事不成?
“不可能……杨兄弟他……”南宫俊失言道。
“杨朔是我的师兄嘛,他当然会告诉我。”司空孤微微笑道,又抛出一个犹如惊雷的消息。
“你不要挑拨离间……你……”
这话在南宫俊耳中听来,仿佛是杨朔与司空孤勾结一般。想到这里,南宫俊手按上剑柄,他浑身颤抖,就像两天前那个清晨,自己听到自己不愿意听到的消息那样。他只希望,是面前这个男人在胡说八道。
但他却又听司空孤悠悠说道:“杨师兄今日清晨扶棺出城一事,你们本该大张旗鼓的,可惜呐,错过了良机。”
当南宫俊正欲拔剑出鞘的一霎,李壑却狠狠拍了桌子,尽管李壑不会武功,但却也砸得木桌发出一声闷响,桌上未饮尽的半盅茶也跌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司空孤,我们怎么做与你何干?你若是再在这里要挑拨离间,休怪老夫不客气!”李壑一张老脸充血后,更显乌黑。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挑拨离间,我只是想告诉各位,你们瞒着这件事,对凶手而言是一件好事,对你们而言是一件……”张温文发现,这时司空孤的声音变得富有情感,不再冷冰冰的。而一旁的南宫俊却已经长剑出鞘,朝司空孤而刺来。张温文闻得利剑出鞘声,也抽刀保护司空孤。
只听南宫俊一声怒喝:“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
伴随着怒喝,南宫俊一剑刺来,那正是“大正十三式”中的灵蛇式,其剑势本该如灵蛇出洞般迅疾,但南宫俊却因为心神以乱,剑招不稳。但即便如此,张温文格挡的长刀仍是慢上半分。
眼见这灵蛇信子便要痛吻至司空孤脖颈,却听得门外一阵烈风,一柄闪着银光的细长利剑侧击中这灵蛇七寸之处,巨震之下,灵蛇却是朝着司空孤脖颈的反方向滑去。此时张温文迟来的上劈正斩到剑上,长剑连遭两式冲击,又因南宫俊出招不稳,那柄长剑便离手撞向大堂横梁,恰好刺入横梁中三寸。
就在南宫俊长剑离手的一刹那,屋内的漕帮帮众皆利刃出鞘。那刺耳的声音持续片刻后,漕帮众人便呆住了,因为这带着一阵疾风闯入大堂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司空孤口中说的“杨师兄”、漕帮的副帮主兼邢堂堂主杨朔。
年仅三十二岁的杨朔剑眉星目,身材修长,唇边与颌下有几根又黑又粗的胡茬,空荡荡的右袖仍在缓缓飘荡。被杨朔与张温文二人救下性命的司空孤抬起眼望向自己的大师兄,却见到他也盯着自己。
此时司空孤却想:“师兄你回来得未免太迟,看起来轻功又退步了。”
堂内众人包括一向老成持重的李壑,心头皆生出一阵寒意。
“杨朔果然与这个司空孤勾结?今日他们是来挑衅的?还是……”
光是想到杨朔可能背叛,堂中漕帮众人便已不寒而栗。又见司空孤吐吐舌头,向杨朔说道:“大师兄,早上好啊。”
堂内众人都等着杨朔回应,却见杨朔撇撇嘴,却是没有理他。
这时杨朔环顾大堂,却见众人皆盯着自己,有的人是不可置信,有的人是疑惑,有的人居然是恐惧。杨朔心知不妙,怕是这个不守规矩的师弟又惹事了,自己果然还是不该按照他说的来做,还是应该要向各位兄弟打个招呼的。
看见朝自己微笑的司空孤,杨朔登时无名火起,心下骂道:“你这家伙,在这里惹了多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