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短长生》第3章 归家 免费试读
十四年后。
时至初春,路两旁的花草微微待开,一片新绿生机盎然。只是此时夕阳斜照,漫山遍野染成片红。
路中两人一前一后骑马赶路,脚下马蹄踏着黄土,肩上的风披被风鼓动,沙沙作响。
“还能坚持么,安安。”
前方身着蓝衣的男子转身问询,一时身后并无踪影,他勒紧手中的缰绳,马飞扬着前蹄腾空而落,来回踏了几步,硬生生停下。
他身姿挺拔颀长,眉眼淡雅如雾,等了等,待看到转弯处另一道青衣身影,高声再道。
“安安,还能不能坚持?”
被唤安安,从后方骑马赶来的青衣少年,正是诸宁安。
诸宁安一副少年打扮,乌发束在头顶,听到问话,巴掌大的粉嫩小脸露了出来,几撮碎发混着细细的汗珠贴在额上,眯着水灵的杏眼柔声道:“能,就是睁不开眼睛,子华哥,在外叫我宁安。”
她走过一片绿林,接着顺着路远望,山脚依然绵延不绝。
接到父亲的信,至今已十几日,从繁花似锦的江南一路奔到了风沙弥漫的中部腹地,距离目的地——长安,就这两日了。
一路上,脚程不缓不急,太过熟悉她的甄子华,隐隐察觉到,诸宁安有些心绪不宁。
“怎么心事重重的?是累了?不然我们歇息一会再走。”
诸宁安听话失神片刻,摇摇头问:“子华哥,我们今日能到长安吗?”
“能,你看那边,”甄子华指着,“那山脚小黑影便是城门。”
她视线朝山脚而去,神色忽而缥缈:“你的子真表弟真在长安,你何时去找他?此番多久回来?”
甄子华清淡柔和:“放心,安顿好你,我再去。”
诸宁安抿了抿唇,眼帘半垂,轻嗯了声:“那咱们还是赶路吧。”说罢,她扬起马鞭,二人飞奔起来。
山路上弥漫的黄沙接连不断。
张裕立在城门下,拉着马匹直盯着天边,落日的余晖就要暗下去,他已经连续在城门口等了三日了。
或许今日依然等不到人?
正想着,两个身影朝城门直奔而来。
他目力一向好,很快看清,其中一人腰间挂着“诸”府的玉穗儿,心下骤然一喜。
“这边,这边……”
他朝二人大力的挥手,喜得合不拢嘴,却待二人下马,怔住片刻。
这也不怪张裕,这些年随着诸经衍从商人变成武将,浩气凌然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可那都是市井粗人,哪里见过,诸宁安与甄子华这般,一个谪仙脱尘,一个潋滟似水的人物,好片刻才回神。
作为当年少数知道诸府秘密的人,张裕细辨容貌身形,很快猜到那潋滟似水的,便是诸宁安。
“小……少爷,我是张裕,将军让我来你回家。”说着,拿出手里的府牌,朝诸宁安眼前送。
仅低头对了一眼,诸宁安视线转到张裕身上。
这人她认得,五岁时父亲去看她,站在父亲身边的人。
十四年来,她只见过一次父亲,对父亲的了解,仅有为数不多的几封信与临走时祖父敷衍的几句。
她暗暗打量,这人该是极受信任,不然怎会派他来接?
又见张裕粗重有细,礼仪周全,顿时多了几分信任,内心稍稍落定,便施了个礼:“辛苦张叔,麻烦您带路吧。”
说完欲翻身上马;却被甄子华一声叫停:“张叔,宁安,稍等。”
诸宁安转身,只见他站在张裕面前道:“将军即已派张叔来,就烦劳您一路照看宁安,送她回家。”
“公子言重,这原本张裕该做的。”
张裕郑重点头,诸宁安却诧异:“子华哥,你?”
甄子华朝她淡淡一笑,又宠溺拍拍她头道:“你既有人来接,我就不陪你回去了,子真若真是有事,时间怕是耽误不得,我保证,见到子真就回来找你。”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正色道:“今年就剩八日的药了,饭后记得按时吃,不可胡闹。”
诸宁安依依不舍,望他飞身上马,头都不回的离去了。
华灯初上,长安城内人并不多。再者路上顺利,从城外再到诸府,不过多半个时辰。
诸府的院子恢宏阔大,经过前厅,踏入游廊。
一池绿水绕于院中,临水山石嶙峋,复廊蜿蜒如带,廊中的浮雕漏花窗将园林内外山山水水融为一体。园侧衬托山石,山上古木参天,山下凿有水池,两侧围着曲折的复廊。
张裕走在前面,肩臂肌肉高高的紧紧撑着衣物,个头比诸宁安高了近一头,整个人很是壮实。
诸宁安默默地跟着,不曾察觉周围琐碎的目光,只想着即将要见到的人。
父亲,她十分陌生,见他该说些什么?
诸宁安心绪杂乱,完全没有察觉领路人已然停下,恍然中只觉周围似乎亮了起来。
她直觉抬眼,一座极亮门前,一个身影背着光,快步朝她奔来,高大的身影一点点吞噬眼前的光亮,接着整个人被黑影罩住。
身高勉强够得上面前人的肩,视线中这人有着一张刚毅脸颊,粗黑的眉好看的展开,墨色的眸子闪烁,眼尾有条淡淡的细纹。
诸宁安脑中顿时得嗡的一声,气血瞬间涌上心头,直觉叫出了来。
“爹?!”
只一个字,那闪烁的眸光暗潮涌动,接着她被带进异常温暖又坚硬的怀抱里,听他唤她乳名。
“宁儿……”
或许是因为血缘,这几乎紧的让她透不过气的拥抱,使忐忑了半个月的心,微微放下。
来不及想,要做什么,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得到他胸膛传来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僵硬的身体缓缓柔软下来,伸出手回抱他。
“安全回来就好,安全就好……”
他反复着这句声线激动,诸宁安微微不自然道:“我,我,有些饿了。”
诸经衍胸中激荡,远远看到人站在面前,那潋滟似水的人喊他爹,便一下子有些失控。
这是他的女儿啊,他说接她回家,不想十四年过去,才接她回来,送走她时还在襁褓中嚎嚎啼哭的女婴,如今潋滟照人,本就心存愧疚爱怜,又听到女儿喊饿:“来。”诸经衍牵住她走进屋。
一张六人座的长方桌立在屋内,诸宁安一眼被满满一桌的菜吸引,有些瞠目结舌。
房内只他二人,这,会不会浪费?
不对,还有张叔……想着立马转头,哪儿还见得到人,于是呆瞠的问:“张叔呢?”
诸经衍难得笑了:“不管他,尝尝合不合口。”说罢动起筷子,把桌上的菜挨个放到她碗里。
诸宁安安安静静,细嚼慢咽,察觉身旁的人只顾看她,顿时有些脸红,拿起筷子夹了块肘子,放到诸经衍碗中:“爹,你也吃。”
他低头看了看碗中的肘子,道:“好”,见女儿娇弱乖巧,诸经衍心绪复杂:“你祖父他,身体可好……你……如何?”
“祖父身体一向很好,他教我识文断字,又悉心照料,棣棠谷中幽静,我与祖父生活简单,过得很是开心。”或许是回忆起那**活,声音愈发柔和娇软。
诸经衍道:“好,好,你们好,便……好。”
未察觉出他音尾的艰涩,诸宁安放下筷子,抬眼撞进关切的眸里,不禁细声反问:“那爹,这些年您可好?姨娘他们……可好?”
五岁那年,父亲唯一一次去看她,她欢天喜地跑去祖父门前,听见屋里高声争执,说着姨娘什么的,她懵懵懂懂,只知道父亲以后是别人的了,为此跑去母亲墓前伤心哭诉。
可如今,瞧到他眼角几条淡淡的细纹,有些释怀,父亲正直壮年,身边也需有人照顾才是。
“我都好,明日叫你弟弟们来见你。”诸经衍答道。
“好。”
诸宁安胃口小,加上一路疲乏,动了几筷子便觉得差不多了,让众人收拾了碗筷,诸经衍带她往西苑去。
“这是去哪儿?”
走过奇崛的山石,鹅暖石铺成的幽静小道延伸出来,一阵幽香沁入心脾,一座三层小阁楼立在眼前。
诸经衍边走边向她解释:“眼前的三层阁楼是静思楼,是诸家的藏书阁,这里有藏书有族谱,等你休息好了,再带你来。静思楼的两侧,有两个院子,刚刚经过的是爹的住处,前面的院子是你的。”
说完,指着前方,四面用镂空花样围起的院落:“看看,这儿便是你的住处。”
西苑,四面镂花的墙围被花海簇拥着,整个院子葱葱郁郁,布满了紫藤与棣棠,香气逼人。院内屋檐下有颗丁香树,枝丫延伸到屋檐处,屋檐天空树枝遥相呼应中,上面写着棣棠阁三个字。
“喜不喜欢?”
棣棠阁。
棣棠?
棣棠花是母亲最爱,这名字是怀念母亲吧。
诸宁安忽然内心动容,眼中酸涩。
父亲是记得娘的。
她垂眸点点头,恬静的往前走,悄悄用手拂过眼角。
诸经衍别开眼怔怔看着院子,棣棠阁是照诸府老宅建的,此刻也仿佛回到多年前,心气难平。
“哎呀,这是……这是小姐?小姐回来了,老婆子没想到还能有一日见到小姐。”
这声音不大不小,院内一位亲和微胖的婆子,朝诸宁安跑来。
“襄婆婆,她是你母亲的乳母,以后让她照料你。”
诸经衍为她介绍,诸宁安初见:“婆……婆”诸宁安冲她乖巧点点头。
襄婆子满脸激动,神情流连在诸宁安的眉眼上:“像,实在是像。”接着又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眨眼就长大了,长的真好……”
被粗皱的手拉着她,那里传来潮潮的温暖,诸宁安一时似乎觉得是回家了,又被拉进屋里,婆子麻利转身为她端茶倒水,刚坐下看她却拧起眉头:“怎么这副打扮?”
“婆婆……”不知该如何回答,扭头看父亲关好屋门,坐到二人身旁,朝襄婆子解释:“襄姨,今后宁儿怕是都要男装打扮。”
襄婆子刹时不做声音,诸宁安垂眸低头,想到十几年前,这孩子刚出生就被秘密送走,虽不十分清楚,却也知道诸经衍只会为了诸宁安好,想想转换话题道:“看,这孩子长的多漂亮,只能穿男装,真是糟蹋了。”
她言语中带着怜惜,可诸经衍话还未完,正色道:“襄姨这件事府里没有一人知道,还望襄姨替我保密,好好照**儿。”
“那边也不知?”她嘴里的“那边”指的是诸经衍的偏房。
“不知!”
乍听下,诸宁安疑惑,并不知“那边”指得是谁,细细品来,父亲说府里无一人知晓,想来姨娘与弟弟也不知的,加上吃饭时只他二人,当下暗暗猜测,父亲与姨娘的关系,是不是……?
“宁儿,今日可曾用药?”
“爹?”
猜测被打断,她有些愣住。
父亲竟知她在吃药?
诸经衍与襄婆子关切的目光,诸宁安摇摇头,拿出青白瓷瓶,从中倒出一粒来。
“一路辛苦,可有不舒服?”诸经衍抹着女儿的头问。
诸宁安摇摇头,她先天不足,祖父不放心请来甄子华照料,原来爹竟都是知道,顿时心里一阵暖意:“爹放心,我身体尚可,再者药还有八日就可以停了。”
“这几日刚来长安,可能会有些不适,若不舒服一定要说。”
诸宁安点头,又听他说:“好了,长途奔波定是疲乏,爹明日再来,到时陪爹好好说些话。”
说完诸经衍起身,与襄婆子一道出门,诸宁安刚歇息下来,却忽然想起有句话忘了问。
父亲匆忙叫她回来,为何回来不曾对她提及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