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望的汉末》第七章 别离 免费试读
“……
元狩二年春呀,冠军侯霍去病将万骑出陇西。他先越乌盭山,再渡狐奴河,连续转战六日,最终越过焉支山千里,与匈奴军队短兵相接。
是役,冠军侯杀折兰王,斩卢胡王,全歼敌部缴获休屠王之祭天金人。
当年夏日,他又越居延泽,经小月氏,攻击前进至祁连天山。一路俘虏酋涂王以下数千俘虏,斩三万零两百级。
春、夏两战,促成浑邪王与休屠立场摇摆,间接导致他们投降朝廷。只是孝武皇帝忧虑其中有诈,因而在秋日,冠军侯第三次来到河西。
就在他渡河与浑邪王相望之际,浑邪王麾下不愿降者趁机闹事发难。危急关头,冠军侯单骑入营喝令诛杀擅动者,浑邪王部的八千逃兵,由是尽数被诛。
浑邪王乘车先行,冠军侯管辖数万匈奴迁徙。也就是这一日以后,我们脚下的土地,才真正属于大汉。
来,阿诩,跟爹念……”
沉重眼皮艰难睁开,父亲一切的音容瞬息消散无觅,视线中剩下的只有已经熟悉的屋顶,他回到他的客舍。
怔怔地躺在床榻,贾诩涣散的眼神失去焦点。良久,他带着丝丝哭腔自言自语:“票骑冠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祁连。”
浅睡时的梦境,或者确切地说,是回忆描述的事,他都历历在目。那是在噩梦没发生以前的事,那时的他总爱躺在父亲的怀里,指尖触碰父亲脖上粗糙的疤痕,听他讲述卫霍的故事。
有一次,懵懵懂懂的他问父亲,他们是谁。父亲笑着回答他,他们是我与你母亲的媒人。直到稍微懂事,又从父亲口中知道他是主动选择安家边塞,贾诩才明白话中含义。
想必他的父亲是因为卫、霍事迹的感召,自愿从军参与羌、汉的战争,进而在姑臧与母亲结识并组成家庭。
“文和!”
来自司马朗惊喜的呼喊,将贾诩的意识从思念中剥离。只见端着粥的他趋步坐在床榻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昏迷整整一日,险些没把我吓死!要不是祖父明确说出华佗先生是中原年轻一代,数一数二的医者,我真想求他遣人去雒阳再请名医。”
“我这不是挺好?”贾诩摊开双手,病态未去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这种被人关怀与照顾的感觉,真好。只是脑海忽然浮现昏死女孩的模样,他不由是忐忑地说:“阿琰…她还好吗?”
“阿琰…”提及甄琰,司马朗的情绪蓦然低落不少,他声如细丝地回答:“阿琰比你病得严重,若非施救及时,恐怕…但就算这样,华佗先生也说阿琰落下病根,以后极易沾染伤寒…”
“这样…”叹惋之余,也生出几分庆幸:好歹是保住性命。艰难地撑起身子,贾诩端起粥自顾自舀着,停留粥中鱼肉糜的眼神渐渐失去焦点:“阿朗,能说说到底发生什么吗?阿琰应当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
“你当时猜的没错。”少间,司马朗端着一盘点心,重新回到窗前,每每心情不佳时,他都喜欢往嘴里塞食物:“中山无极来者是甄叔叔的族弟,他带来阿琰兄长病故的消息。我想阿琰当日就是听到这个消息,才会…”
讲道这里,司马朗只觉平素最喜爱的点心,此时在嘴里却是味同嚼蜡。这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他死的概念。但现在他已经明白,拥有的会失去,失去的就或许就再不会回来。
“长兄…是甄豫吗?”听到熟悉的名字,贾诩舀粥的动作一僵。他见司马朗点点头,心中不免也是一黯。
甄琰与他们相处的时日里,时常提及甄豫的名字。每每说起这个哥哥时,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因为甄豫对她总是百依百顺。
可是现在甄豫已经永远离开她,甄琰甚至再没机会见哥哥一面。同病相怜的贾诩,自然而然也就理解甄琰何以情绪崩溃,以至是不告而别。
他进而想到,甄逸或许已经提前知晓,长子很难度过这个冬日,由是才反常地带着爱女出来散心。他或许极力想要避免的情况,就是甄琰因目睹呵护倍加兄长病逝而受伤。
只是谁都不会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心有戚戚,旧日的情绪再度萦绕心扉,鱼糜粥也变得难以下咽。将碗递还司马朗,他尝试转移话题强颜欢笑说:“说起来,要非阿朗带人及时赶来,我命可就休矣。”
司马朗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其实这并非我的功劳。”非是切肤之痛,烦恼来得快,去得也不慢。司马朗很快调整心态,将当日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他道:“那日,我急急赶去,将事情禀告甄叔叔。甄叔叔虽是焦急,却也明白只有祖父与夔叔才有权开门。我们本欲就近去祖父居所,却在途中遇斐叔和夔叔相遇,由是一道同行离庄。
这之后,就在我们分头寻找之际,谁知竟撞见气喘吁吁跑来的卫聃——哦,卫聃就是河东卫氏失踪的二公子。
他表明身份,要求我们襄助他去救人。等斐叔听完他讲述,意识到他口中的人或许就是你。于是除却夔叔带着一部分部曲继续四面搜寻,其他人就都跟着肃叔赶去河边救你和阿琰。”
“原来是河东卫氏…当真是要谢谢她。”绢巾擦拭着嘴角,贾诩喃喃自语,显然是将蔡琰想作是卫聃的妹妹。
“是啊,你真的要好好感谢他。”司马朗只道贾诩说的是卫聃,忍不住慨叹一声:“卫氏二公子,此番为救你竟是在雪中疾跑,当真是高义!要知道他生来羸弱,这是河东尽人皆知的事。”
昏迷前后,贾诩都未曾见过卫聃,此前也未曾听说。但当他听罢司马朗满是敬佩的叙述,心中当下也对卫聃为人有些高山仰止,由是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闲谈约已半个时辰,看着贾诩神情渐露萎靡之态,司马朗也自觉地收拾起碗碟离开,临走前不断嘱咐他的“老师”多歇息几日,他要乘着最后的时光,好好惬意地休息一阵。
只是司马朗的想法,未免一厢情愿。之后的几日里,贾诩恢复可谓迅速。就在第五日,他甚至已经出现在华佗身侧,模仿着学习华佗自创的一套拳法。
这套由二禽戏改进而来的三禽戏,据华佗本人说可以养生益寿。只是贾诩却是全然不信,他之所以学习单纯因为新奇罢。
日复一日,身体逐渐康健,日常的生活也是归来。距离原本约定南下的日子,也只剩下四天。
这日中午,与司马朗分别的贾诩来到花园角落,日常演练起华佗留下的三禽戏。只一会儿工夫,他忽瞥见甄逸径直而来,由是立刻收敛略显滑稽的身姿。
“谢谢。”不顾年岁的巨大鸿沟,甄逸朝着迎来的贾诩深深地一拜。丧子之痛与爱女病重的双重折磨下,甄逸已经苍老太多:“此乃无极甄氏符传,凡持符者至我甄氏商铺或商队,无论钱、粮还是人手,我甄氏都将竭尽全力。这是作为父亲的感谢,还请收下,万勿推辞。”
“阿琰是我的朋友。”想要推辞,却也不愿在眼前男人最痛苦的伤口上停留,贾诩由是顺水推舟留作纪念。
毕竟四日之后,他将与司马朗启程南下。未来是否还能再见甄琰,这将是未知之数。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机会当面感谢卫琰。
武威到河东,一路的耳闻目睹,使得贾诩明白一个道理:无关边塞或者中原,当今之世俱是充斥战乱、瘟疫以及横行无忌的盗贼,任何的一面都可能会是最后的见面。何况,他们都是本就容易夭折的孩童?
他不会用甄氏的符传,去做些什么。他留着只想某些时候,藉由它能够回忆起温县的冬日,以及甄琰这个朋友。
“我想,你能否见见阿琰。”徘徊未定着,甄逸最终勉强开口如实相告道:“她醒来之后,情绪一直很低,以前从没这样…豫儿的死,对她而言实在太残酷,他们是最要好的兄妹。”
“作为父亲,我请求你能帮忙开导阿琰。我真害怕…害怕她这样下去也像豫儿一样,离我而去…”中山无极甄氏的家主,二度朝着孩童深深一拜。其实有些时候,尊严不值一文。
甄逸步履蹒跚地离开,贾诩也没心思再演练什么三禽戏。一路小跑着找到司马氏替甄琰安排的新客舍,久叩门扉未见应答的他,慌神间推门而入。
好在害怕的事情都未曾发生,然而往日活泼的女孩,而今只是呆坐在床榻之上。她苦闷地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锦帛,红肿的眼眶显然刚刚哭过。
木然地抬眼,见是贾诩闯入,甄琰的表情稍微出现些变化。她擦抹着脸上的泪痕,想要强颜欢笑却发现是真的做不到,最终只能哽咽地说:“阿琰没有哥哥了,阿琰…再也没有哥哥了…”
话音落下,悲伤的情绪再度决堤,犹如雨下的泪水,却是悄然无声。这般凄切之状,令目睹的贾诩心如刀绞。
同病相怜,他最能理解甄琰此刻的感受。同病相怜,他也明白任何劝说都是无力。他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去做些他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以后…”迈出犹豫的步伐,他坐在床榻边缘,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效仿着记忆里的画面,温柔地用绢巾擦拭女孩脸上的泪水:“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由我来保护和照顾你,一辈子。”
近似的遭遇,令贾诩生出一颗想要保护女孩的心。或许有个妹妹,也不错。
只是他的这番诺言,仿佛并没有什么作用,或者只是让甄琰哭出声。直到很久,抬起头的甄琰看着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贾诩,抿着嘴唇道:“一直陪着阿琰,好吗?不要学豫哥哥,不要离开,好吗?”
回馈甄琰的,是贾诩的沉默。好,或许很容易出口,但此刻的贾诩却说不出。
他或许想要留下,但他决计不会放弃求学颍川的机会。因为他是贾诩,几月前默默无闻的贾诩,失去机会将一文不名的贾诩。
他的阅历,并不足以读懂世道的走向。但他至少明白一点,现在的世界,绝非一个平凡而没有价值的人,必然能够活下来的世界。因而这条求生之路与救赎之旅,还未到停下的时候。
“等我学成归来,就会一直保护阿琰,直到阿琰找到想要一生相守之人。”容易戳破的谎言,会带来更加巨大的伤害,因而贾诩一脸平静地实话实说。
“好。”她不是被娇生惯养长大,父亲其实一直将她视作男孩培养,也令甄琰比同龄人懂得更多。从崩溃情绪中暂时走出的她明白,颍川的机遇对贾诩是如何重要,她没有资格也不能请求贾诩放弃。
低头看眼字迹业已因泪水而模糊的锦帛,甄琰尽量压抑哭腔倔强地说:“但请不要骗阿琰,好吗?豫哥哥,他几个月前的信里还说,等开春要带我去江南…你不要学他,好吗?”
“我会回来。”无需从两难中做出抉择,心一宽的贾诩颔首郑重承诺说:“一定会回来。”
冰雪消融,鸟鸣复归。东风拂面的早春时节里,二十五名精挑细选的部曲扈从着司马朗与贾诩,踏上南下之路。
只是坐在马车上的贾诩并不知道,此刻不能受寒的甄琰,最终还是说服父亲,亲自目送着不算庞大的队伍离开温县。
“道别在今日,直到再会时。”队伍尽数消失在**线,被父亲抱回的甄琰回眸望着远方,倔强的声音在心里回荡:“但如果你不回来,阿琰也会去找你。不会给你学豫哥哥的机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