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冰夫人》第7章 外婆 免费试读
外婆每次见到黑甜,先捏捏她的脚,然后银菊一般舒展着皱纹说:“脚变大了,我的黑甜也就长高了!”
“外婆!”黑甜则轻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进外婆的怀里……
黑甜最早的记忆就是跟外婆联系在一起的。她第一次见到外婆,是四岁那年。也许她在更早的时候已经记事,只是因为在那之前,能让她记忆深刻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了。
她一直记得,外婆第一次见到她,就把她搂进怀里,说了句“心肝儿肉”,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之前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就连阿娘也没有。
外婆的怀抱温暖、柔软,还有一股好闻的,香香甜甜的气味。很快黑甜就明白过来,那股好闻的,香香甜甜的气味出自哪里。
外婆把一碟松糕放在黑甜面前,说:“外婆特意为黑甜蒸的呢,加了好些沙糖,还有木樨花。尝尝看,好不好吃!”
松糕闻着异香扑鼻。黑甜抓起一块松糕塞进嘴里——香软粘糯,竟比蔗浆还甘甜呢!她连说几个“好吃”,外婆满意地点头笑了。
黑甜的外婆——黄罗氏,闺名已无人知晓,并非只是一个寻常的乡野农家妇人。据说她出生于江城城郊一个以制作沙糖为业的手艺人家,经营着一家小作坊,收入虽属普通,然而家风与众不同,不重生男,而重生女。
生男自是教以制糖之术,不必多言。而每当娘子生下女儿,则对女儿爱护如捧壁。等她刚刚长成,就根据她的相貌和偏好,教给她相应的才艺技能,以供有钱的大户人家选去服侍。
黄罗氏自小喜欢在厨房张罗,又偏爱甜食,她爹爹便指派了个能干的厨娘,教她制作饼饵。长至十五六岁,姿色不过中等,便进了江城一个大富人家府里当侍女,先是在果子局专掌装簇、饤盘、看果之属,后来又进了蜜煎局,学制糖蜜花果、咸酸劝酒。
不料数年后,那户人家家道中落,无力奢靡,先后裁撤了四司六局,解散了大部分侍从,其中就包括已成蜜煎局掌事的黄罗氏。
黄罗氏嫁到灵泉村后,一心相夫教子,并不以制饼煎果为业,只在闲暇或心血来潮时偶尔为之。即便如此,她慧心巧思、擅制饼饵之名,在灵泉村乃至附近的十里八乡,还是传扬得人尽皆知。
随着年岁渐长,她有心将数十年制饼心得和技艺传授给后辈,可惜正如喜莲所言,她们妯娌三人手笨心拙,竟没一个学会的,孙儿里亦没有一个出色,或是志不在此,渐渐地,她的这份心思也就淡了。
黑甜的到来却让黄罗氏心中一喜。黑甜天性嗜甜,且颇具灵性,聪明过人,宋家人都说黑甜丑陋,是个十足的赔钱货,可在她眼里,竟是块无价之宝呢。
黑甜刚出生时,就被喝醉酒的亲爹压得满脸青紫,险些丢了小命的事,黄罗氏早前听喜莲说起过,直后悔将**儿许配给那宋家老三。
当年宋家上门提亲,黄罗氏便对金荣不甚满意。家境不如黄家另说,人也显得轻浮,不堪造就。没料到**儿躲在窗外,偷偷看了个真切,偏喜欢金荣风流清秀,谈吐斯文,与寻常庄户人家的男儿很是不同。当下就铁了心要嫁与金荣。
黄家老爹只知种蔗,成日里念叨着他的“种蔗经”,对家务事从不上心,全交由黄罗氏一手操办。又宠最小的闺女,**儿说什么便是什么。黄罗氏苦劝无果,也只好作罢。
不曾想结果真如黄罗氏所料,女婿无赖,不务正业,又好吃酒。宋家重利,人情寡淡,唯有老大金富为人厚道,处事公正,可惜有些懦弱怕事,终究独木不成林。
**儿常回娘家跟黄罗氏哭诉,黄罗氏痛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娘家自是不好干涉什么,无非多留她住些日子,或是不时接济些银钱。
日子久了,原本不谙世事的**儿倒磨出个泼悍的性子来,也能降服住那一味吃酒犯浑的金荣。
只苦了外孙女黑甜,竟像小羊羔活在虎狼窝一般!看她那一副憔悴不堪的可怜样,可以想见她平白受了多少磋磨。
黄罗氏有心护犊,怎奈年事已高,自觉时日无多,只能勉力教她些谋生之道,指望她将来万一失了依仗,也能凭自己的一双手活着。
什么命不命的,黄罗氏自是不信。她只相信,人若有一技傍身,加上勤快不躲懒,总能活出个样儿来。
第二年再来时,黄罗氏在蒸松糕,黑甜就在一边添材烧火。
第三年再来,黄罗氏便开始手把手地教黑甜蒸松糕,还口授了食谱给她。黑甜记忆力极佳,很快将食谱倒背如流。
“陈粳米十二斤,沙糖三斤。将米淘净,晾干,与糖拌匀,洒适量水,入臼舂碎。每次取粉后,在臼内留少许碎米,与粗米一起舂拌。也可舂粉后拌蜜。”
“水沸后再上锅蒸糕,分次上粉,要使水气直上,不可外泄,不可过湿。蒸布不能密实,甑中铺些稻草防水滴入。”
那日又做了夹砂水团。黑甜一边吃着水团,一边自语道:“赤豆或菉豆砂中拌入沙糖,揉成一团。外以生糯米粉裹作大团,蒸或于滚水内煮熟。”
喜莲忍住笑,问她:“如何澄粉?”
黑甜不加思索,便道:“澄粉者,以绝好糯米淘净,浸半日,带水磨下,置细纱袋中沥干。”
大家都笑了起来。喜莲说:“还是黑甜最上心,秋云是断断不肯做这些的。她性子野,最近又迷上了蹴鞠,跟村里的小姐妹们组了两个队,没事就约出去踢几场,想让她安安静静坐一盏茶的功夫只怕都难!”
“这年头,不像样的事体越发多见,女子像男人一样蹴鞠,终究不成个体统!倒不如黑甜,多学些厨艺才是正道!”大舅舅炳炎瞪了秋云一眼,秋云朝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
喜莲又说:“她妹妹细雪倒是心静,胆子也小,不过她更喜欢刺绣,以前只会平绣,现在还学会了钉线绣,花鸟虫鱼绣得也有些样子了,可是就不愿在吃食上用心。”
连最不爱说话的二舅母桂兰也忍不住说了句:“我家翠夏和冰语也只会一味憨吃。婆婆总说我们不中用,平日里连块松糕都蒸不熟,原来最能干、最称她心意的,竟是她的外孙女呢!”
秀芝也说:“依我看,黑甜心灵手巧这点,正好随了婆婆。她不像婆婆的外孙女,倒像是嫡亲的孙女呢!”
黄罗氏嗔道:“这个大个水团也堵不住你的嘴!”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靠着经年累月的摸索与积累,对于制作糕饵和果子,黄罗氏有了自己的一套见解。她告诉黑甜,一定要顺时而生,应节而成。
春天砌香紫藤花,夏天珑缠玉蜂儿,秋天熬水晶皂儿膏;地里收获了嫩姜,就做成糖姜;收获了冬瓜,就做成糖煎冬瓜;院子里的金橘熟了,就雕花去核压汁,和糖一起制成金橘蜜煎。
新收了松花细末,就做成松花饼;新收了木樨花,就蒸成木樨松糕;新摘了荆芥薄荷,连细枝梗扎如花样,膏子糖一层炒芝麻一层焙干。
清明蒸青团,端午煮粽子,重阳有狮蛮糕,冬至包馉饳儿,腊八熬杂豆糖粥,元宵有水团、浮元子……
黑甜喜欢和外婆一起做欢喜团。看着晒干的熟糯米在锅里蹦跳着,膨胀着,最后变成洁白酥脆的米花,黑甜就开心地咯咯笑起来,似乎忘记了所有的烦恼。等外婆熬好半锅褐红色的糖浆,泼到米花上之后,舅母们使劲搅拌,她也会挥动着细小的胳膊参与其中。
然后又学着外婆的样子,在手上拍上水,趁热将粘上糖浆的米花攒成团,搓成鸡蛋大小的米花糖球,再用鲜橘皮给这些小球点上颜色。米花纯白,糖浆褐红,再加上橘皮的颜色,这样的欢喜团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生欢喜。
重阳节的狮蛮糕也是她喜欢的。在重阳节前一两天,外婆用米粉、沙糖蒸糕,表面嵌上生果和干果,像石榴子、栗子黄、大红枣、银杏果、松子仁之类,又用米粉做成一只狮子蛮王放在上面,最后插上小彩旗点缀,看上去极喜庆热闹,吸引来附近一群小孩子垂涎观望。
舅舅们爱吃咸味的重阳糕,外婆便另做一个,在里面镶嵌着猪牛羊肉丝。
外婆手极巧,不仅会捏狮蛮,还会做“亭儿”,用面粉与饴糖一起和成团,捏出亭台楼阁,有正殿、偏殿,后花园里还有**,有假山,一应俱全,错落有致。黑甜就从正殿上的横匾,一直吃到**里的小鱼……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的快。放完大假,黑甜又不得不回到卧龙村的家,开始没日没夜地辛苦劳作,只在心里期盼着,下次回外婆家的日子能早一点到来。
日子就这样好一阵,歹一阵,再好一阵,再歹一阵,如此循环往复。
渐渐地,黑甜长高长大了,不过看上去,依旧与实际的年龄不符,跟同龄的孩子相比,还是显得瘦小许多。脸上的紫斑未褪,头发黑了些,梳成螺形双髻,倒也显不出尖尖的头顶来。
都说女大十八变,黑甜变了,不过不是变得好看,而是正如她二婶娘晶妹所说,小的时候还不明显,长大后五官怎么看都有些不对称:大小眼,高低眉,还一粗一细,嘴也有些歪歪的——如果瞧得仔细,其实是因为她下排的牙齿比上排的要突出一些。
总之,希望黑甜长大后变成美人的人,怕是要失望了,其中自然包括她自己。和她同龄女孩已经开始喜欢上照镜子,而黑甜只瞧了一次镜子里的自己,就无比地嫌弃了镜子。
再后来,外公去世了。外婆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不能再做“亭儿”、狮蛮糕之类复杂的糕饵,就做简单些的,或者口传一些食谱给黑甜,让黑甜动手做,她只管看着,不时指点几句。黑甜聪颖过人,很快将糕饵、煎果子做得像模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