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笺上录》第八章 缘去(2) 免费试读
大殿上礼乐婉转,舞女个个是窈窕之姿,奈何我被牵起的心再也放不下,那里早已波涛汹涌,全无欣赏之意,味同嚼蜡,食不下咽。既然已经让父王和诸侯厌弃,那便索性撒开了手,哪怕求得一死,就算背弃了徐国百姓,我也脱出了苦海,不得而知了。
我有意求死,遂大胆起身回禀道:“父王,我有些不适,恐怕要失礼先行离开了。”说罢也不管在做诸侯国众人脸色,不顾父王骑虎难下的局面,领着琳琅姑姑擅自离了席。
可笑的是,我的双脚竟不自觉地走到了广陵轩。彼时,广陵轩内琴声泠泠,虽有清澈空灵之意,却郁郁不散,暗含呜咽的悲戚。情由心生,琴声亦由心生,他究竟为何事所困,竟得这般悲伤心事?他不该悲戚的,他那么好,他该值得整个天下。他……是为了我吗?
他分明已经明言,我为何还抱有这般想法?他的悲戚怎会是因为我?他确实有心事,但他的心事绝不是因为我,因为他质子的身份,因为他满腹经纶却不得为百姓造福的境遇,因为他堂堂公子反被徐国幽囚的现状。
他的悲戚……都来自徐国,来自于我的父王。或许,他从不曾喜欢过我,或者,他时至今日还在责怪我。不被他误认为仇人已成奢望,我又怎敢妄想其他?
走罢,驻足此处,也不过听音思人,徒增伤感而已。奈何相思入骨,心里再如何苦劝自己放下,却挪不动眼神,只是痴痴地望着琴音传来的方向。
奈何,奈何……奈何纵然伤感,依然相思。
“公主既然身子不适,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琳琅姑姑见我迟迟不走,目光有异,实在被我的大胆吓到了。她担心一味苦劝反而弄巧成拙,便扶着我一语双关地说道,“夜凉了,公主身份尊贵,怎站在这是非地受风?宫中本就人多口杂,编排了什么谎言传出去,岂不有损公主清誉,莫如回宫去吧?”
我点点头,刚走了两步,便听身后有人叫道:“泰安公主。”
我回头一看,那身着锦衣的公子正是方才宴席上匆匆一瞥的卫国公子谕。卫国和徐国是诸侯国中联系密切的两国,方才宴席之上,父王和卫国国君也都彼此有意,这位公子谕只怕便是我将嫁之人。
我打量着公子谕,料想他必是当着诸侯的面紧跟而来,只觉他行为略显轻浮,不合礼制,笃定他非良人。心中冷哼,想他哪怕是锦衣华服,也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算赵显一身半旧的布衣,他也比不上分毫。
“失陪了。”我只略略点头便算是见过了礼,道了身上不适,拉着琳琅姑姑就要走开。
公子谕先一步上前,挡住我的去路,拱拱手,徐徐说道:“听闻公主身子不适,我甚是担心,这才失礼跟来,倒不想搅扰了公主雅兴。”他抬头望了望广陵轩的宫墙,面带一抹诡异的笑容,继续说道,“这琴音的确美妙,值得为它驻足,只……过于寂寥,细细品来,有失中正平和之气,总觉有些不吉利。公主本就不适,何必再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伤神忧思?”
我一惊,他的言辞上虽然挑不出错处,但犀利非常,似乎来者不善。我握着琳琅姑姑的手紧了紧,正要反驳一二,便见赵显擅自出了广陵轩,缓缓走向我们,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与音律不甚通透,不过闲来打发时间,不知有贵人在,倒是我失礼冲撞了。如公子谕所言,广陵轩确是不祥之地,还请公子谕和公主移步他处吧。”
他闲散而来,语气诚恳,像是根本不知自己正对着他国公子下着逐客令一般。饶是气的公子谕面红耳赤,他依然气定神闲,说的有根有据,堵的公子谕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顷,公子谕的内侍鬼鬼祟祟跑来,对他低语了几句,公子谕一改气急之态,大笑几声,仿佛有所算计似的,刻意提高了嗓音,步步紧逼地问道:“这不就是大周皇室的质子公子显吗?”说着公子谕便假模假样地上前施了一礼。
又道:“听闻公子显羞辱泰安长公主,被徐国国君暂且禁足广陵轩,无召不得外出一步,今日冒险所谓哪般?都言公子显颇有城府,能卧薪尝胆,是成大事者,依我看,传闻也不都属实。”
“先前公子谕对琴声甚是不忿,公子显不过前来与你赔罪罢了,并无冒犯之处,你又何必咄咄逼人?”我忍无可忍,不顾琳琅姑姑的劝阻,偏帮赵显的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便闻一阵谈笑声,此时本该在大殿上饮宴的各国诸侯,正与父王从游廊信步行来。父王面上微怒,低斥道:“翎儿,不可对卫国公子无礼。”继而转向公子显,脸色寒冷如坠冰窖,“寡人好意管教与你,也不过略施薄惩,并无为难之意,倒不知公子对寡人不满至此。”
父王虽未属意宫人对赵显恣意言语羞辱,但任其发展,如何不是助纣为虐,有意为难刻薄?整整五年的幽囚,刮去了赵显多少鲜活的生命,这些,在父王眼中难道仅是略施薄惩?
一股寒意,瞬间从心底升起。我苦笑一声,时至今日,我方懂赵显为何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他并非天生心如磐石,冰冷的心肠,皆是缘由于此。我只觉愧对赵显,便是他视我为仇敌,也是命中如此,我不敢为自己辩解一言。
父王看见赵显便觉败兴,甩袖欲走,公子谕见状故作不经意般喃喃自语道:“是了,公子显乃是心机深重之人,怎会擅自违逆君上,引火烧身。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莫非……莫非你仰慕泰安公主,听见我与公主在此交谈,特意出宫一见?”
众诸侯闻言无不哗然,就徐国现今窘困的处境,与大周皇室一般无二,两国联姻,怎及卫国强盛的兵力?更何况徐国国君早有将泰安公主嫁于卫国之意,此时公主私会质子,岂非当着众诸侯的面羞辱卫国?
一旦传出去,不仅公主名誉不保,徐国已是难以自保。
父王压抑着满腔的怒火,沉声问道:“你真有此意?”
众人都看着赵显,等着一场好戏。
我也看着他,内心的深处分明满怀虔诚又卑微的期待,却希望他能当面否定,不要为了一个不值得的我,断送了性命。
他静默了,任由众诸侯不屑的眼神在他地脸上打量,半晌才徐徐说道:“公主才貌无双,诸侯公子何人不仰慕,我……不敢痴心妄想。”
“落入平阳之虎,怎提当年之勇?不过尔尔,谄媚讨好,卑贱无知,我等何必与他一般计较。”卫国国君甚至满意赵显的微不足道,大肆嘲笑戏弄了一番,反劝父王饶过赵显,语气轻蔑,就像对路边的乞丐一样自然地施舍着他多余的仁慈。
他们欣赏够了大周公子显的潦倒,大笑着离去。
赵显远望着他们的背影,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夜幕之中,廊下挂着的灯笼随着秋风摇曳,灯火打在赵显的脸上,忽明忽暗,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清楚的知道,他挺直了背脊,或在暗中运筹帷幄,或是蓄势待发,他都不可能只是一辈子的徐国质子。
他最终也未多说一句,转头便回了广陵轩,留给了我一个带着杀气凌厉的背影。
那一刻,我的唇角莫名地扬了起来,这才是赵显。他,不仅是我心慕之人,还是大周的公子显,我敢笃定,未来,他是这一方天地的主。他,本该如此张扬的活着。
我已经忘了你是如何回答我父王的话,因为我只记得你那一瞬的静默。我摸着手上还残留的牙印的疤痕,回忆着儿时与你初次相遇的场景,笑的无比幸福。赵显,我苏翎儿还能得你对仇人的一瞬静默,已经足够了,此生无憾,再不敢多求。
你应该知道的,我父王多疑,今日暂且逃脱一命,又怎保明日安然无恙?你非池中之物,当翱翔于九天之上,万里河山,只有你配为其主。
赵显,我既得你一瞬静默,便让我助你最后一次吧。赵显,你可知我深爱着你。赵显,若他日你睥睨天下,我魂归九泉,你可还会记得徐国苏翎儿?
当晚,我毫不犹豫跟去了父王的寝殿,郑重行了大礼,匍匐在地,一字一句说道:“父王,翎儿愿为徐国的百姓远嫁卫国。”
“好。”父王惊喜之余,似乎觉察答应的太过干脆有所不妥,复又敛了神色,将我扶起,试探着问,“卫国虽能保翎儿万全,那公子谕却表里不一,实则来心狠手辣之人,翎儿嫁过去只怕……”
我冷笑一声,急忙打断,再拜,“大周皇室与徐国的十年之约就快到了,今日因公子谕一言,只怕大周与徐国他日龃龉,卫国从中获利。翎儿何德何能,一介女流,无所建树,却受父王恩宠,食徐国俸禄,享封地百里,实在受之有愧。今徐国处危难之际,翎儿自当挺身而出,从中周旋,为父王分忧,望父王成全。”
“不愧是我徐国长公主。”父王欣慰至极,双手将我扶起,“若真如翎儿所料只怕夜长梦多,父王即刻传召,令宫中准备婚嫁事宜。只是如此……恐怕委屈了寡人的翎儿……不知翎儿还有何愿望未尝实现,寡人必定竭尽所能。”
此话一出,有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彻心扉。因我心有计较,饶是揪心万分,依然勉强含笑,徐徐说道:“徐国已然夹缝之中求存,不如退一步,也可多留一条退路。翎儿斗胆恳求父王,我出嫁之日,还望父王看在徐国百姓存亡的份上,放公子显返回大周吧。”
我想我已经自断退路,选择的时间也不容改变,父王该放心了吧。
父王似是不愿,为大局顾,艰难地点了点头,“罢,罢,便如翎儿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