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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了程雨涵整整一天,徐佳佳精疲力尽。徐佳佳的绝望,程雨涵的烦恼,都没有找到答案。严格意义来说,两个年轻女孩虚度了无所事事的一天,消耗了金钱,浪费了生命。但是,她们有一个令人兴奋的结局,徐佳佳和程雨涵,成为了朋友。是的,朋友,可以倾诉烦恼,互相嘲笑,揭短,不怕暴露缺点的朋友。
徐佳佳和程雨涵,是一个世界的两个极端,她们的家庭背景,生活习惯,价值观,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之处。她们两个人,是再单纯不过的朋友。
做朋友,本来就应该是单纯的。
徐佳佳和唐家明,能不能回到最初的单纯,做回最单纯的朋友呢?
深夜,躺在床上,冷静的徐佳佳想到了这个答案。
徐佳佳在图书馆见到了唐家明。她鼓足勇气,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安静地坐着,不言也不语。很久以后,唐家明才抬起头来,看着她。
“徐佳佳,你想做什么?”首先说话的人,是认输的一方。很明显,唐家明输了。
徐佳佳有了信心。她拿过唐家明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再把笔记本推到他的面前,让他看清楚那两个字。
唐家明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徐佳佳想起了小时候,隔着一条街的一个女的死了,据说是生孩子大出血死的。徐佳佳看到了尸体,在透明的冰柜里躺着,没有生命气息的苍白。
李庆!
徐佳佳写下的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你是怎么知道的?”唐家明的声音在发抖。
“你要干什么?”很快,唐家明又问了一个问题。
徐佳佳站起身来,离开了图书馆。她走得不快也不慢,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唐家明会追上来。徐佳佳充满了信心。她想让他追上她,又想保留最后的自尊。
唐家明在僻静处挡住了她的去路。
徐佳佳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唐家明。原本她是怕着他的,怕他不爱她,怕他象第一次见面那样伤害她。她不害怕他,一点也不害怕他。她已看穿了他的本质。
“把你的手给我。”徐佳佳说。
“什么?”唐家明不明白。
不等唐家明反映过来,徐佳佳已经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在发抖,手心冰凉,仿佛冬天的冰雪。
“唐家明,你在害怕,你怕什么呢?我,杨敏,还是李庆?”徐佳佳在冷笑。
李庆这个名字刚刚说出口,唐家明突然爆发了。他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他不停地说着这两口字,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大。
徐佳佳不挣扎不反抗也不说话,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的盯着唐家明。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是真心的,她想让他杀死她。但是,她又是那样的不忍心。活着比死亡痛苦一万倍都不止,她比她想象中更加残忍。她不忍再看,只能闭上眼睛,眼睛流了出来。
他的手在发抖,气力在最初的愤怒过去之后,慢慢流失,直到消失殆尽。他放开了她。他看到她的眼泪,他的痛苦和绝望,她的痛苦和绝望,一模一样,看不到尽头。他的愤怒如同正在爆发的火山。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右手握成拳头,不停地砸向墙壁,他听到皮肉撞击墙壁的声音,沉闷。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能看到墙壁上那道血色的印痕,一点一点加深,一点一点扩大,一点一点醒目,最后,变成触目惊心。
轻轻的,仿佛沉睡的人醒来,微微颤抖的睫毛,一个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后背,试探着,犹豫着,一点一点地抱住,抱紧,死死地缠住,不再松开,深入骨髓和灵魂。如此地坦荡,如此地理所当然,如此地厚颜无耻,仿佛与生俱来,他们就应该是那样的存在。
柔软而温暖的身体,跳动的心脏,唐家明的身体感受到了。他的大脑作出了反映,不再是麻木不仁。唐家明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伤口一片狼籍,不断有血流出来。疼痛从手指的伤口处漫延开来。疼痛,这就是活着的感受吗?
他转过身,看着她。“对不起。”他真诚地道歉。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脖颈,那里有他冲动留下的伤痕。“痛吗?”
“你说呢。”她点头,她心里有气想要发泄,想也不想,直接重重地踹了他一脚。
唐家明愣住了。“佳佳。”
徐佳佳大哭。“混蛋,你刚才是不是想杀死我。”
“没有。”他看着她的眼泪,为自己辩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唐家明不断地说着对不起。
徐佳佳知道他的道歉是真心实意。
“你会跟杨敏分手吗?”徐佳佳问唐家明。
“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你的父亲叫李庆,李庆杀死了杨曙忠。你认识杨曙忠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杨敏的父亲。你会告诉杨敏吗?”
“你希望我怎么做?徐佳佳,你来告诉我。你想我怎么做?”
在那个热得令人发疯的下午,唐家明吐露了心声,同时也暴露了内心的软弱。
很多年了,那个看上去聪明能干,阳光灿烂的男子,不过是一个被命运摆布,随波逐流的懦夫。他不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他只知道,作为李庆的儿子,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他没有犯错的权利。哪怕只是一次,就可能是万劫不复。于是,他不再选择。
“说吧。徐佳佳,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做。”唐家明又问了一次。
时间的流逝从来不是生活大事,时间的停滞才是。徐佳佳站在自家门口,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离家三年了。三年,还是那条街,还是那幢旧房子。唯一的变化,从街头到街尾,从拆了一半的隔壁楼,到还是完好如初的自家旧楼,都画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若是用好奇的心好好看看那个拆字,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街头到街尾,只需要写一个字。天赋再差的人也能练成熟练工了。熟练工把“拆”字写到一半,会把整个字用个圈圈圈起来,最后那一点,再从圈圈里面飞出去,带着一点点的狡黠。
远远的,徐佳佳看见了父亲。父亲已经不是记忆里的父亲了,那个在外面阳光灿烂,在家里阴郁深沉的中年男人,而是,成了一个老人,头发白了一大半。徐佳佳不能确定,父亲的头发到底是三年前白的,还是这三年里白的。事实上,她并不关心父亲的头发。涌到她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一个老人,体力和力量都在衰退。那么——不知不觉,徐佳佳握紧了拳头。她甚至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恶意,她想跟父亲比一比,谁的力气更大,谁的拳头更硬。
徐佳佳惊出了一身冷汗。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脑子里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想法?她明明是一个最最厌恶暴力的人啊。
徐佳佳松开了拳头,看着父亲拎着一瓶二锅头,低着头,弯着背走进了楼道。她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这是必然的结果,她跟她的父亲无话可说,她跟她的父亲,不想见面。她回家的目的,也不是因为父亲。她在等着母亲回家。起风了,风很冷,她的双手抱住了双肩。心理学家说,这是一个缺乏安全感,自我保护的肢体语言。
徐佳佳很清楚,她痛苦还有灾难的源头是父亲。但是,让她沉沦无力自拔的难题,是母亲。她心里隐隐是知道一个答案的。那是一个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的答案。所以,她回家,固执地等着,从白天等到傍晚,她必须要看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回避或者是说谎的机会。她需要的是最真实的答案。她必须面对并且承受这个答案。
袁小宜的身影出现在街尾。藏青色的外套,黑色粗跟皮鞋。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要调皮一些,女孩要矜持一些,不过,他们都在笑。袁小宜也在笑。
徐佳佳觉得母亲的笑容特别地刺眼。这是她的母亲,她最亲的人,在她最痛苦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母亲怎么能笑呢?母亲怎么能笑得出来呢?愤怒如同暴风雨一样,瞬间统治了徐佳佳。
突然,徐佳佳打了个冷战。她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不是最讨厌那样的人吗?那种总是指责他人,不,你没有资格!不,你没有权利!不,你不能这样!
人类的一生,到底是诅咒还是预言。兜兜转转一个轮回,大多数人终将会活成自己曾经最最讨厌的模样。无数的孩子拼尽全力逃离父母的控制和影响,多年之后才想起照一照镜子,这才惊恐地发现,镜子中的那个人,其实就是记忆中父母的模样。
在徐佳佳看来,母亲有两个名字,一个名字叫做徐佳佳的母亲。一个名字叫做袁小宜。名字叫做袁小宜的女人,她为什么不能笑呢?她为什么没有权利笑呢?
这是毫无准备的最后时刻的醒悟。如果徐佳佳认为站在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叫做袁小宜的女人,她会理解她,甚至同情她。但是,如果她还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她会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