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黎明》第二十四章~第二十八章 免费试读
第二十四章
吉田蒲和与他的太太回到了他们工作和生活着的东京,并且相对平静而愉快地度过了整个春天和一部分夏天。这一学期,同事们都觉得王教授对教研工作异乎寻常地投入,只是常常流露出烦躁不安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王米泽的自我感觉还不错,因为她不断地写出一些学术性的文章来,并且陆续地被颇有影响的刊物接受和发表了。转眼暑期将至,由她训导的几个学生分别向她递交了毕业论文,其中韩国留学生张依萍还顺便向她辞行。
“时间过得真快呵,眼看着我们就要毕业了!”她在导师的面前轻轻地慨叹着。“一个个地,就象小鸟离开巢穴一样地离开我们的母校,离开您。不知为什么,这个美丽的校园现在竟让人感觉得十分忧伤。我现在的心情,和即将离开故国家园时一样,又高兴又痛苦......”
和这些坦诚的学生话别时,王米泽的心里总被牵起一丝愁怅。但她不愿在自己学生的面前表现出那种软弱的感情,于是望着她在短发的掩映下的圆圆的脸,关切地询问道:
“毕业以后,你就要回国去吗?”
“不,没有那么顺利呢!”张依萍温柔而甜美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的眼镜。“我还得到神户学院大学去继续学习,我先生去年已经在那里的法学研究科专攻国际政治关系学,我要去陪读,然后和他一道回国。”
王米泽正要说话,吉田蒲和就走进她的垂着淡绿色的百叶窗帘的办公室里来。用微微的颔首和肃然的目光回答了学生告退时彬彬有礼的鞠躬,他转向端坐在案椟前的妻子:“你的这篇文章不幸被校长看到了,他很生气。”他说,严厉地望着妻子转瞬间变得冷峻起来的面孔,将厚厚的一沓文稿放到办公桌上。“而出版社鉴于他的意见,已经不预备将它们刊登出来了。”他有些不安地涨红了脸说:“还有,如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名叫何松林的中国留学生一直是你在训导的吧?泽子,你还不知道吧?他曾经将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一些文字送到我们的校刊编辑部,因而引起了人们对他的高度的重视。幸而他今年就要毕业了,否则准出乱子!可是今天校长对我说,象他这样的情况,他的哲学博士学位的授予应当重新给以考虑......”
“为什么?”米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问,“哦,我想我和我的学生让你在校长的面前难以做人了,是吗?你这时突然闯进来,就是为了传达和发泄你们对于我们中国人的不满,对不对?这真令人感到憎恶哩!吉田先生——”吉田蒲和听到她那陌生的称谓,气都不敢透——“难道爱国就是犯罪吗?为什么在你们爱国的时候,就不许我们爱国呢?而且那些文字并非对你们的侮辱和诽谤,而只是在陈述着你们久久不肯承认的血淋淋的事实.....”她显然很激动,激愤的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着。
“可是泽子,请让我提醒你一句罢,你千万别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你是在日本的高等教育机构里任职!教育是会影响人的,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清楚,所以我希望你以后谨言慎行,真正做到为人师表。”
“什么叫作真正的为人师表呢?”王米泽冷笑地反问道,“呵,这样说来,你是在代表校方警告我罗?老实说,我并不害怕失去我现在的职位哩,而且我对校长先生的尊敬和爱戴正在日趋减退。”
“泽子!”吉田蒲和惊恐得浑身颤栗起来,失声叫道。他的双手一把紧紧地扳住妻子的肩膀,使劲地摇撼着她。“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怎么可以这样拿自己的命运和前途开玩笑呢?这真可怕呵,真可怕!”他脸色苍白地喃喃着,“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可是不管怎样,你给我听着,泽子,我爱你!所以我要保护你,使你不致于陷入任何不利的境地。你明白吗?今天我对你说这些冷酷的话,不是因为我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而是因为爱!是爱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你忘了吗?”
“爱!”王米泽冷淡地机械地重复说。
剩下她一个人在静谧的办公室里的时候,王米泽的手指叉进浓密的头发里,手肘支撑在华丽光洁的办公桌上,陷入了痛苦的沉思.。是的,因为爱,因为他精心编织的这爱的樊笼,使她多少年来都心甘情愿地屈服和迁就于他,使她不断地用这个国家民族的传统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和要求自己,这就是她活得很累很累的原因。可是还不止这些........以前她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和不对的这个国家的教育制度,现在突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甚至她一直认为没有一点污浊的吉田蒲和,此时也让她感到了无比的厌恨。眼前的这一切曾经以它全部的魅力那么强烈地诱惑了她,现在却好似一道可怕的金箍套在她的头上。她的目光在整洁而明亮的办公室里环顾着,最后停留在淡绿的百叶窗上,那些纯洁纤巧的叶片斜斜地静默在那儿,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应该一直走下去,回头是不可能的了。
第二十五章
杉木迈着她在任何时候都是那么轻盈而快捷的步伐走出电梯来,电梯那两扇灵活自动的金属门还没有在她的身后关闭,她就在师生不断地来往穿梭着的楼梯口,碰到了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神情严肃的政治系主任大岛茂。
“您好,”他说,忍耐着她的略显浮躁的活泼,“看到王教授了吗?我想和她谈一谈。”他知道在所有的同事中,她们是最要好的。
“呵,她吗?”杉木不禁羡慕地望着他打得十分饱满的领结,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她还在她的办公室里,我整个上午都没有看到她哩!您知道的,她总是那么忙......”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岛茂却已蹙着两道浓眉,急急忙忙地转身挤进电梯里去。
这时候的校园照例是热闹而喧嚣的,同学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在碧绿的草坪或闪亮的喷泉池畔,抑或幽僻的林荫路上,那些身材魁梧,金发碧眼的西方国家留学生看上去十分耀眼而热烈。
“噢,见到您真高兴!”道格拉斯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身材娇小的导师,热情洋溢地说。“这个夏天您预备怎样消遣呢?和您的先生一起待在家里吗?噢,那简直太单调乏味了!按照我的想象,中国是个美丽而神奇的地方,您为什么不计划回去一趟呢?当然,在夏天里长途跋涉确实有点难受......”
王米泽望着学生的异常白皙而略显粗糙的面庞和灰色的灵活的眼睛,微笑着说:“不,对于我来说一点也不难受哩!因为回家的感觉是那么的美好,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回去的必要了。我的意思是说,故乡已经没有什么可让我牵肠挂肚的了。”
道格拉斯觉得不可思议地耸耸肩,忽然瞥见独坐在路边草坪上的同班同学森田,他正舒适而慵懒地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道格拉斯向导师道了辞,健步向他走去。
王米泽在明媚的阳光里眯缝着眼睛向周围环顾了一下,没有发现必须招呼的熟人,就加快脚步向那巍然耸立的校门走去。
一直通向校门的林荫路上铺砌着洁净的砾石,它们被巧妙地拼凑成人们脚下的许多对称的图案。古老而略微弯曲的粗壮的树木将它们浓密而硕大的荫翳,象伞盖一样在人们的头顶上撑开来。王米泽在幽静的林荫路上轻轻地走着,默默地倾听着鞋跟叩击地面时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当她漫不经心地向前面偶尔一望的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地慢慢停住了脚步。
她那在女士的面前素来那么文雅含蓄的丈夫吉田蒲和正倚着不远处的一棵树木的伸向地面的虬枝,和一个浓妆艳抹的陌生的女人谈笑风声。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面前的女人的谈话,不时地抬起头来向她微微一笑。王米泽骇异地望着他,又望望他身边的穿着鲜艳的橘红色的衣裙的女人。那女人的腋下挟着一只精致的皮包,米泽看不清她戴着墨镜的脸上的表情,只见她那丰满红润的嘴唇含着柔和的甜蜜的微笑,不停地一张一翕着。
“他们真亲密呵!”杉木突然在她的身后叹息地说,米泽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吉田君这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呢!泽子,我早就对你说过,吉田先生越来越有魅力了,你应当提高警惕——男人们都是这样,一见到漂亮的新鲜的女人就会忘乎所以。”
米泽淡淡地一笑:“随他的便吧!他想爱谁就去爱好了!”但是她的好友却生气地固执地拉拽着她向前走去,“呵,我们为什么不走到跟前去听听他们在谈些什么呢?泽子,你真是一个宽容`善良的,也是一个愚蠢的妻子呵!你要知道,当初我对丈夫的心也是这样富有包容和信任的,直到他将那份离婚协议书放在我的面前,迫我在上面签字时,我才产生那种如梦方醒的感觉......”
杉木的话再度使米泽深深地怜悯起她来,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随着她一直走到他们的面前去。
田中裕子感到吉田蒲和在他的妻子和同事出现以后,他对自己的态度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亲热来,他望着她时的眼神也含着特别的柔情蜜意。这使她暗暗欣喜的同时,又感到困惑不解和恐惧不安。她知道他的冷漠高贵的中国妻子尽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于是慌忙地重新戴上墨镜。她从来没有爱自己的丈夫,象爱吉田蒲和这样持久着迷,但是当着别人的面,尤其他妻子在场的时候,她丝毫也不敢流露出自己的感情。
杉木得知她今天冒着炎炎烈日从名古屋赶到东京来,就是为了最终获得儿子的监护权而到最高法院去上诉,不但立即对她解除了思想上的武装,而且和她一见如故地亲切地攀谈起来。
吉田蒲和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绝妙的时机,可以当着他妻子的面对田中裕子表现出殷勤好客来。他突如其来地截断这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的谈话说:“裕子,你不是还有很多具体的事宜要和我商议吗?我们到外面的咖啡馆里去坐着谈吧!”
所有的人,尤其是吉田蒲和真心地希望王米泽会极力地反对这种不合事宜的公开的约会。但是她只微微一怔,旋即冷淡地说:“那么你们去吧!我现在就回家去煮饭等着你们,早点回来呵!”她没有注意到那伪装出来的温柔而甜蜜的微笑在她丈夫的脸上立即消逝了……
“一个多么勇敢而自信的女人呵!”杉木钦佩地评论着,当她在舒适的富有弹性的沙发椅上坐定,并且双手稳稳地把握住汽车的方向盘的时候。这正是她身旁的朋友所感想的,“她的变化真大啊!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羞怯的乡下姑娘哩!”
第二十六章
大学教授们聚居的公寓区里矗立着一座座精美别致的西洋式小楼房,房前是围着一圈木栅的花园,房后是点缀着几棵果树的草坪,平坦柔软的草坪中间留着一条宽阔的车道。吉田家的低矮的木栅不知何时已被女主人用油漆涂成了乳白色,花园也在她不断的尝试和努力之下渐渐地变成了菜园,她甚至建议丈夫在屋后的草坪上修砌一座中国式的凉亭。但是她的安于现状的儒雅的丈夫不但没有泥瓦匠的天赋,而且她对美好家园的恣意的改造和破坏,已经使他感到恼恨不已。
王米泽将车停泊在没有一片落叶的车道上,告别了邻居杉木,提着几包从超级市场采购回来的食品,从容地走进了自家窗明几净的厨房。在日常生活的午餐中,米泽总是耐心而细致地准备下日本料理,中国大菜和西式糕点这三种风格迥异的食物,以防对吃非常讲究的丈夫突然变换口味时令她措手不及。但今天仅仅照例的三份午餐恐怕是不行的了......米泽将新鲜的大块牛排塞进烧热的电烤箱里,在炉火上的咖啡壶里添加了一匙咖啡,就走到洁净的大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里开始洗摘那些五颜六色的蔬菜瓜果。
她从来不敢奢望丈夫会在此时此刻走进厨房里来帮她的忙,他总是坐在外面的铺着华丽的猩红地毯的大客厅里看电视新闻,或者躲到楼上的安装着纤巧的日式梭门的小书房里品茗阅报,或者干脆象今天这样,陪着客人谈话到她将丰盛的午餐摆到桌上时,才突然地回到家里来。
“你的幸福真令人羡慕啊!”田中裕子由衷地说,望着米泽因为劳累而微微泛红的脸庞。
“呵呵,是吗?”米泽淡淡地微笑。
“当然。”裕子肯定地说,她忽然目光忧郁声音低沉地将话锋一转:“现在我只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我越反省我的失败的婚就越感到我的自私和残酷。就连今天刚刚结识的杉木教授,也比我活得洒脱呢!她不必在离婚过后,还对什么人感到内疚不安。”
王米泽用雪亮的刀叉熟练地切割着面前托盘里的面包,正要宽慰她几句,吉田蒲和皱着眉头抢先地说:“是的,杉木——我看她现在孑然一身,倒比过去快乐得多呢!而且她常常对泽子说,聪敏的女人在结婚之初最好不要过早地考虑怀孕生子,因为婚姻就象一艘航船,不可能永远停泊在风平浪静的港湾,即使泰坦尼克号也有沉没的时候。是的,她就是那样一个聪敏绝顶的女人,可是我坦白地不喜欢她。”他轻描淡写地说,巧妙地掩饰住了自己对她深藏心底的憎恨之情。“她永远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丈夫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娶了一个在品貌和学识方面都低于她的女人,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太不象个女人了!她的事业心太强,她为了工作竟然可以放弃自己做母亲的权利。可是从那以后,她就对全世界的身为丈夫的男人都有了一种戒备心理,渐渐变得有点神经质了。老实说,有时我还真有点可怜她。”
王米泽感觉到丈夫的这番话很有几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意味,怒从心起的她便立刻想要反驳他。但却同时感觉得胃里半消化的食物夹杂着一股酸液不可遏制地翻涌上来,她慌忙扔下手中的刀叉,紧紧地抿着嘴唇,踉踉跄跄地奔到卫生间里去……
王米泽突如其来的呕吐严重地影响了大家的食欲,并且使她盛气消散精疲力竭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体的虚弱。田中裕子将筷箸搁到桌上,竭力地迫使自己不去注意吉田蒲和那为妻子而紧张地奔走忙碌的挺拔矫健的身影。尽管这样,她还是听到他将一杯清水递给她,接着就使劲地拧一条湿漉漉的毛巾。“一定是累坏了。”在房间里没有找到药片的吉田蒲和心痛地摸摸妻子苍白的额头说:“下午你不要去上课了,应该去看医生。”
第二十七章
王米泽机械地有礼地向身着白大褂的医生道了谢,站起身来,将位置让给紧随其后的一位愁眉苦脸的日本姑娘,梦游一样地走出科室的大门。长长的走廊里,庄重威严的医生们的是轻快而从容的,病人们则在亲友的搀扶下忍耐着病痛慢吞吞地走着。天花板上枝形的吊灯在人们的头顶上发出清凉的光辉,开放的冷气则使人们的身上有一种凉丝丝的舒适的感觉。王米泽肩上挎着小包在散漫的人群中穿行着,耳边萦绕着那位白白胖胖的妇产科大夫的话:“吉田太太,恭喜你……”是的,怀孕对于她这样一个已婚多年的妇人来说确实是一件值得惊喜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竟也让她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无论如何,她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幸福和出于某种责任的神圣感。她顺着人流向宽阔的楼梯走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光滑的扶梯。她的鞋跟在梯级上一下一下地响着,她竭力地使自己行走得平稳一些,虽然她一贯自信她的脚步从来不曾轻快急躁过。她觉得自己爱这引起了她生理上的不安的腹中的小生命,并且有责任呵护着他(她)健康地发育成长,现在她和医生一样还无法知道孩子的性别,但这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她想象着丈夫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可能表现出的神色,含着甜蜜的微笑走到门诊部的停靠着许多车辆的院子里来。
院子里花木扶疏,一辆救护车凄厉地鸣叫着从敞开的院门驶进来,一溜烟地向后面的住院部疾驰而去,立即吸引了众人关切的目光,有几个无所事事的青年甚至好奇地追随其后。浓密的树荫下一条光溜溜的石凳上坐着几个等候病人出来的家属,有的焦躁不安地东张西望着,有的埋头悠闲地看着当天的报纸,有的干脆手里捏着太阳帽,自顾自地打起瞌睡来。脸色苍白的王米泽在他们对面的高高的台阶上踟蹰地踱着步,感受着室内外迥然不同的气温,忽然冲到玻璃门边的痰盂跟前,捂着胸脯呕出几口酸水来。她有些晕眩无力地挺直了身子,终于后悔没有让丈夫陪同而来。“他多么爱我啊!”她感动地回想着,“正像他说的那样,他不能失去我。他那宽阔结实的肩膀是天生着叫女人想要去倚靠的,而我为什么一直不愿和他有个孩子呢?这是为什么?”她认真地询问着自己,脑海里忽然浮出在父亲的病榻前对她深情凝视着的那双凄楚朦胧的泪眼,一下子找到了答案。她不再迟疑,径直地向远处摆放整齐的车群走去。待她打开自己的车门坐进去,一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初步形成了。但是她的双手立刻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将头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愧疚而沉痛地思索起来。她甚至怀着愤恨回想起那代表着她的全部耻辱的一叠退稿,又悠远地想起李石安那甜美可爱的小女儿,感到无可奈何了。于是她迅速地取消了和丈夫商议并恳求他让自己堕胎的计划,缓缓地沉稳地打着方向盘,将汽车小心翼翼地倒退出拥挤的车群来。
第二十八章
当她的汽车在坦荡如砥的公路上行驶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变得和车速一样平稳而轻快了。清爽怡人的空调开着,她拿起一张唱片塞进座前的单放机里,于是优美的曲调开始在狭小的车身空间里回旋起来。几辆豪华铮亮的汽车在她的身旁鱼贯而过,宽阔的街道两旁茂盛的树木和高大的建筑物在车窗外迅速地向后退去,她已经能够望见东京大学那在绿荫掩映之下的整齐的校舍了。
可是晴朗明丽的夏季的天空忽然变得阴郁沉闷起来,人们的头顶上渐渐地凝聚着大块大块的乌云。当她从学校的存车处匆忙地走出来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簌簌地滴落下来了。
虽然夏天里突降暴雨是司空见惯的事,校园里的行人的举止仍然不免有几分慌乱。此起彼落的喷泉及时地收起了明亮细密的水珠,只剩下那些曲线优美的支架静立在那里。一阵凉爽的大风夹杂着密集的雨点席卷而过,人们纷纷加快了脚步,有的学生甚至不自觉地举起手中的书本遮盖着自己的头脸,奔逃到可以避雨的林荫路上来,幸而越来越阴沉晦暗的天空并没有开始可怕的电闪雷鸣。
历史系教授中野是个脸色发黄的瘦而高的中年男子,他紧紧地跟随着大岛茂向远处的办公大楼走去,一边不时附和地应诺着什么。大岛茂显然很满意他那恭顺谦卑的态度,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缓和他那激动而严厉的脸色。他的脸膛在任何时候都散发着健康的红润的光泽,在心里搜索着思想的准确的言词时,他那犀利的幽深的黑眼睛也在四处搜索着熟悉的目标。这时他看见了仅几步之遥的身着银灰色休闲服的中文系教授王米泽,而刚刚走上林荫路的米泽对同事的回眸一笑之际瞥见了他。
“您好。”她有礼貌地微笑着说,又将纤巧白皙的手伸给他身旁的中野握一握,感觉得自己的谈笑举止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拘谨起来。她知道大岛茂总有这种本事,能够使一个悠然自如的人突然变得不安起来。“您的妻子水越,她还好吧?”她亲切地随便地问起中野那多愁多病的中国妻子来,“请替我问候她。我们好久都没有见面了,但愿这次暑假里能够看到她。”
“她在家里也时常念叨您哩,”中野友好地微笑着说,望着王米泽的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秀丽的短发。“有一次我还跟她开玩笑说,‘为什么你的病总是养不好呢?因为你对同学和朋友的想念已经显得有些过分了。’您知道,对于她那神经衰弱的老毛病来说,思虑过多是不适宜的,而且她吃东西向来不大注意营养。她总是囫囵吞枣地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就擦擦手,匆匆忙忙地赶去书房里继续写作。”
“啊,她最近在写些什么呢?”王米泽饶有兴趣地问,“由她翻译的那部著作已经出版了吗?她真令人钦佩她的恒心和毅力啊!我从来都无法让自己具有像她那样的浇扑不灭的创作热情和旺盛的精力。”
中野不以为然地微微皱起眉头说:“请恕我直言罢,她确是个柔弱的惹人怜爱和疼惜的好妻子,但是一提起她那莫名其妙的写作来,我却实在不敢恭维。我觉得她写出来的那些千篇一律的爱情小说都是毫无价值的,甚至是可笑的,而她竟然长年累月地乐此不疲……”
虽然王米泽也并不怎么欣赏女作家水越的文学作品,但是中野教授对她的贬斥却激起了她的反感。于是默默陪伴着两个日本男人走了一段路,压抑许久的大岛茂忽然不自觉地松了松系在脖间的领带说:“噢,王教授,我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找到您,校长委派我和您谈……”
王米泽强压住声音的震颤,沉静地打断他的话:“关于您上午曾经苦苦地找寻过我的事情,杉木教授已经告知我,所以除了表示遗憾和抱歉,我对您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在您之前,吉田先生已经找我谈过话了。”她顿一顿,因为说到自己的丈夫时的平板的不卑不亢的态度而对自己感到满意和高兴,但是旋即改换了冷嘲热讽的口吻说:“这非常地出乎您的意料是吗?事实上,我和您一样常常忘记吉田先生原本就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值得尊敬和极力推崇的人物。请原谅我对您谈话的内容不再感觉新鲜和好奇,但是我仍然要烦请您转告校长先生,我现在愿意收回那些激烈的抨击时事的言词,而且我会尽可能快速地打印出一份检讨书来。“王米泽为自己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时表现出来的镇静而感到了惊讶,同时巨大的屈辱和羞耻之情却使她苍白的脸孔蓦地涨红了。
“噢,那么何松林的学位问题怎么办呢?“大岛茂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是穷追不舍地问。
“他的问题应该交给国家教育委员会裁决,仅仅作为他的导师,我是无权过问的。”米泽声音干涩地说,痛苦地紧紧地皱起眉头,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仓促地握别了两位日本同事,目送着他们灵活的身影匆匆地消逝在阴暗的林荫路的尽头,米泽忽然感到心力交瘁,手臂不由自主地支撑在身旁的一棵高大粗壮的树杆上。这时一位身着朴素的校服的男学生从斜对面的树荫下走过来,温和地告诫她不要在这里停留得太久。她感激地扭过头来对他道谢,正迎上何松林那固执而冷漠的,含着隐约可辨的轻蔑和敌意的目光。那目光犹如一道亮彻的闪电,心惊胆寒的她借助那抹亮光的照射,看清了懦弱而渺小的,无比丑陋的自己,她的脸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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