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非良人》第一百六十四章 自毁 免费试读
越泽多山川丛林,茂林处雾气弥漫,隐隐有野兔飞鸟经过,偶尔有女子的娇笑声,还有男子的歌声,似乎穿过了层层的云,直扑天际。这里被中原占领多年,如今终于复国,人人的脸上皆是欢快的神色。
而那越泽新盖起来的皇宫,却极尽繁华,楼台亭阁之中,皆是雕梁画柱,只是那样式与中原的不同,却也颇具风格。
绛墨站在最高的一处宫殿中,而她的身边却是桓怏。
他紧紧的攥着她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别怕。”
绛墨却“噗嗤”的一声笑了,“什么大的阵仗我没有见过,我当年七八岁的便见了皇上,也不曾有半点的畏惧过。”
桓怏不置可否,只酸溜溜的道,“倒是本少爷瞎担忧你了,凭你这样大的本事,自然是旁人无法比的了。”
绛墨却忽然笑了起来,只叹道,“你的手这样凉,难道是怕了不成?”
桓怏垂下眼帘,兀自苦笑了一声,“这是我最后的亲人了,亦不知是什么样子,祖父虽厌恶我不学无术,但却从骨子里疼我。可我的亲生母亲,却是万般的厌恶我,只怕外祖母……”
他的话尚未说完,而就在这时,却见一个宫女搀扶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出来,而她的身边,却是那诸渊。
她便是越泽如今的太后,亦是桓怏的祖母。
这些年国破家亡的,沦落成平民,想必也受了不少苦。
那老人见了桓怏,忙走过来紧紧的攥着他的手,只满脸激动的将他自上而下的瞧了一遍,“果然像极了你的母亲,她离开的时候也不过你这个年纪,只可惜却再也回不来了。如今见了你,竟让我想起她来了。”
说完竟留下泪珠来,想必是哀痛至极。
桓怏的嘴唇翕动,良久才喃喃的唤了一句,“外祖母。”
绛墨知晓桓怏定然是想到了自己的祖母,当初的护国公夫人,她待青鸢亦是那样的温柔。
她站在桓怏的身边,也慢慢的唤了一句,“见过太后娘娘。”
绛墨的手指还是在颤抖着,原来她亦是害怕,害怕他的外祖母不喜她。
那老人的目光这才落在绛墨的身上,然后带着试探的看向那诸渊,那诸渊忙点头道,“这便是微臣跟您提过的青鸢姑娘。”
却见那太后一下子跪在地上,众人皆面露诧异,将她搀扶起来。
“外祖母这是做什么?”绛墨脸色发白,亦是满脸的错愕。“您这岂不是要折煞了绛墨。”
“这是替越泽国的百姓拜的,倘若不是你,只怕这会子我们还为奴为婢,被中原人奴役着。”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手指在绛墨的手心里摩挲,却露出极尽疼爱的模样。
绛墨不由得苦笑一声,当初她拼尽全力的要越泽复国,亦不过是为了给桓怏留一条后路而已,不成想亦是给自己留了退路。
那太后扯着绛墨的手,然后细细的瞧着她的容貌,“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能有你陪在阿怏的身边亦是他这辈子的造化,只听闻你有旷世奇才,这越泽亦是需要你辅佐的。”
绛墨忙推脱,但那太后却不容她拒绝,只说越泽与中原不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礼数,只要有才德的,都要可以入朝为官。
原来她今生的抱负,竟可以在这弹丸之地的越泽施展。
而绛墨和桓怏亦是在越泽安顿下来,这里地处偏僻,但却是桃源之地,日子过的安安分分的。
而绛墨亦是成了越泽的文官,在越泽之地颇有名望,但众人皆不知她究竟从何而来。
桓怏却一心的舞文弄墨,几乎将越泽的山山水水画了一个遍,但偏生越泽之人不喜文墨,人们皆议论纷纷,只说他竟成了吃软饭的,连个女子也不如了。
而他却半点的不在乎,只拿着绛墨的俸禄大把大把的花,一副纨绔不堪的模样。若不是太后疼惜他,时常往府邸里送银子,只怕他们连锅也揭不开了。
绛墨终于忍不住抱怨,“大少爷,您这银子花的跟淌海水似的,便是家里有金山银山的,也搁不住您这样的闹。”
桓怏却满脸委屈的说,“难道你嫌弃本少爷了不成?你即是本少爷的人了,便要养本少爷一辈子。”
绛墨气恼的几日不曾理会他,然而过了一些时日,却见桓怏让那去中原的商贾将自己的字画带出去,竟换来成堆成山的金银之物。
越泽之人这才知晓,那些字画竟值这么多的钱财。
这日绛墨从朝中下来,才回到太后赏赐的府邸之中,却见桓怏正在院中画院中的鸟儿,亦不是什么品种,只瞧着五颜六色的,甚是好看。
绛墨只玩闹似的狠狠的跺了跺脚,那在枝头上嬉戏着的鸟儿顿时扑腾着翅膀,远远的飞走了。
桓怏这才撂下手里的笔,佯装恼怒的狠狠瞪着她,“呦,这是哪里来的官爷,如今竟欺负起我们这小老百姓了。”
绛墨笑着走了过来,只瞧着那桌案上的画,笑道,“画的这样的好,我倒是有一个美人,你替她也画一幅。”
桓怏不由得一愣,却见绛墨拍了拍手,遥遥的走过来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生的鲜艳妩媚,瞧着打扮,竟是越泽的女子。
那女子翩跹而至,学着中原女子的模样,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妾身见过小公子。”
“她是谁?”桓怏的眼底满是错愕,忙不迭的看向绛墨,“你又弄什么幺蛾子?”
绛墨故作玩闹的道,“下朝之后见了太后,她说年事已高,最希望的便是能抱上外孙,我的身子你是知晓的,只怕也已经不能够了,只以后希望这个妹妹能给夫君添子嗣,想必太后……”
绛墨说道这里不由得想到那日太后命诸渊替她诊完脉之后,脸上的凝重,她拉着绛墨的手,语重心长的说,“外祖母知晓你与阿怏那孩子的情分,只是你这身子极难有孕,难道要让他桓家真的绝了后不成?若你真的为他好,便替他留个子嗣。”
然而绛墨的话尚未说完,却见桓怏手里的砚台猛地砸在了地上,然后是他带着怒意的声音,“滚。”
那女子被他脸上的煞气给吓住了,再也没有了适才的娇媚,只匆匆忙忙的跑了,像是身后有饿狼在追赶似的。
砚台上未干的墨溅的绛墨裙裾上斑驳痕迹,她皱眉去拂,只恨的牙根痒痒,这可是她上朝、时候的官袍,竟被他给毁了。
然而就在这时,却见桓怏猛地扳住她的肩膀,几乎是恶狠狠的盯着她,“你这个女人怎么这般的冷心肠,竟往自己的夫君身边塞女人,你果然好生的大度。”
绛墨知道自己理亏,但亦是十分感动他对自己的情分,隐隐的眼中已经有了几分的雾气,“难道你就不想要个孩子吗?我怕你有朝一日后悔,每当我瞧见旁人的孩子的时候,心底针扎一般的难受,你不该为了我,愧对自己的列祖列宗。”
桓怏慢慢道,“不是你腹中生下来的孩子,我不会要的。”
一滴滴的泪顺着绛墨的脸颊滚落,“你怎么这般的痴傻?”
桓怏却将她打横抱起来,只奔着屋子里去,“本少爷就不信了,咱们就不能有孩子了,今樱花国少爷便多努力一些,难道成山成堆得种子扔下去,还结不出一个瓜来。”
绛墨刹那间脸颊涨的红紫,忙向周围瞧,却见那丫鬟们都站的远远的,未必能听得见,这才微微的放下心来。
旋即屋内一片旖旎,那婢女们亦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果然第二日桓怏带着那女人进宫去见太后了,太后早已知晓昨日之事,也是满脸的无奈,“你这孩子竟是这般的执拗,你叫我来日如何去见你的母亲?”
桓怏沉默着,良久才目光凝重的说道,“外孙倘若今生注定无子,孙儿也认命了。”
太后也渐渐的摸清他的脾气秉性了,也不敢再逼他了,只得听天由命了。
然而过了两个月,绛墨竟被诊出了了身孕,桓怏喜不自禁,只欢喜的跟什么似得,那太后闻得此信,亦是万般的欢喜,忙命人送来了无数的补品。
只是如今朝堂之上,绛墨俨然已经成了肱股之臣,哪里能离得开半日。
于是桓怏亲自进宫,拿着绛墨的玺印便要还给皇上,只说绛墨已经有了身孕,不能再入朝为官了。
那皇上如何能答应,但又拗不过桓怏,只得下旨让绛墨在自己的府邸里处理公务。
只是绛墨原本身子就十分弱,又因为这个孩子一直三病五灾的,身子骨也越发的瘦弱了,桓怏更是满心的急迫,只等了十个月,才等到绛墨临产。
那是在一个春日,杏树上的第一枝花开的时候,越泽的产婆涌入府邸之内。
而熬了整整一日,腹中的孩子却一直不肯落下,绛墨疼的满头的大汗,直喊得嗓子都哑了,竟半点声音也喊不出了。
桓怏在外面急的团团转,只想着要冲进来,可太后派来的嬷嬷也在一旁守着,哪里能让他进,只劝说里面不干净,让他好生的等着。
桓怏急的都发了狠,也只管往里面冲,却还是被拦了回来。
众人知晓桓怏一日不曾用饭,便忙劝他去用一些,桓怏却难得的听话的去了。
而很快便见一个美艳至极的女子从众人面前经过,直奔着屋内而去,众人不由得一阵错愕,竟不知哪里来的这样一个人物。
屋内的绛墨正疼的死去活来,豆大的汗珠子从她的额头上滑落,瘦弱的身子也疼的不断的颤抖着。
“阿怏……”她低低的唤着他的名字,即便那声音如同蚊呐一般。
而就在这时一双滚烫的手紧紧的牵住她的手,绛墨迷蒙间抬起头来,却见竟是一个九天仙女一般俊俏的女子,只是那眉眼竟万般的熟悉,竟不知在哪里瞧见过。
“是我,我进来陪你了。”却是桓怏的声音传来,眉眼间皆是心疼,“早知你这般的难受,当初就不该要这个孩子。”
原来他竟扮作女子进来了,只是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竟为了她做出这样为大丈夫不齿的事情来,教她如何不感动。
若是搁在往日,她瞧着他这幅模样,指不定该如何笑话他呢。
即便疼的撕心裂肺,绛墨还是露出一丝笑容来,“有你在这里陪着我,便是我疼死在这里,亦是心甘情愿的了。”
桓怏听了这样的话,只觉心中大恸。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疼的死去活来的。
绛墨熬了整整一日,在那些产婆口中早已得知,自己胎位不正,而自己的身子又弱,只怕熬不过这一劫数。
一想着自己去了,桓怏自己要孤零零的一个人,叫她如何舍他而去?!
“你不会有事的,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看着咱们的孩子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中夹着颤抖。
一阵阵的疼痛袭来,绛墨几乎听不见他在说着什么,只死命的呼喊着,一声一声的。
桓怏瞧着她如此,却什么也做不了,而就在这时,却见那接生婆忙唤道,“孩子快出来了,快将夫人的嘴给堵住,免得咬住了舌头。”
一旁的丫鬟们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了,一时间竟找不到东西,桓怏却见绛墨的唇角隐隐的已经有血迹流出,竟是咬住了舌尖。
桓怏忙将她的唇齿给掰开,然后将自己的手放了进去,旋即她的齿尖刺穿了他的肌肤,鲜血滚滚的顺着他的指尖落下。
而就在这时,却听“哇”的一声,却是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在屋内响了起来,旋即是那产婆欢喜万分的声音,“阿弥陀佛,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快去给公子报喜,是个大胖儿子。”
桓怏却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因为他清楚的感觉到绛墨的呼吸渐渐的羸弱,连她的手也渐渐的冷了。
他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几乎失声唤着她的名字,“青鸢。”
众人只当她是府邸的丫鬟,一直在绛墨身边说着话,大家也不曾留意,却听见竟是男人的声音,那抱着孩子的接生婆险些将那孩子给扔在地上,细看之下竟是桓怏,只满头的冷汗,急道,“小公子您怎么进这肮脏的地方来了,太后娘娘知晓了岂不是要责怪奴婢们。”
而桓怏根本不理会她说什么,只是一遍遍的唤着她的名字,而她依旧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
众人这才慌乱了起来,忙将那起先预备着的参汤端了过来,只得用勺子撬开绛墨的牙关,往里面灌。
桓怏怕自己笨手笨脚的,伤到了绛墨,便忙退到一旁去,却见一个不知轻重的丫鬟将那刚生出来的孩子给抱了过来,满脸讨好道,“小公子快瞧瞧,跟您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一般。”
桓怏正觉万箭攒心,只听闻这话,竟觉得就是这孩子害的绛墨,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留着这个孽障才是。
急火攻心之下,他抓起那还在襁褓中的孩子,竟要往地上掼。
身边的丫鬟见状吓得一阵乱嚷,这才拼尽全力的将孩子给夺了下来。
而不知为何竟碰到了那孩子哪里,只听“哇”的一声,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躺在床榻上的绛墨,竟慢慢的睁开了眸子,只低低的唤了一声,“阿怏。”
桓怏听到了她的声音,只觉得好似活过来了一般,忙推开众人,坐到了她的床榻上,“我在这里,你莫要睡,也莫要合眼。”
绛墨的呼吸也渐渐的平稳了起来,只因为匮乏的厉害,想挣扎着坐起来已经都不能了,她良久才慢慢的道,“将咱们的孩子抱过来,让我瞧一瞧。”
那丫鬟们自然不敢再将啼哭着的孩子给桓怏,只得亲自将孩子置放在绛墨的枕边。
绛墨歪着头瞧着,细白的手指慢慢的拂那孩子的脸颊上,皱皱巴巴的孩子并不怎么好看,但眉目间竟有七八分桓怏的影子。
桓怏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孩子,也暗暗后悔自己要摔他,只笑着道,“这样的丑,以后可怎么讨媳妇?”
那产婆也在一旁细细的端倪着孩子,忙笑道,“我接生过几百个孩子,竟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眼睛,倒似天上的星辰似的,这样的亮堂。”
绛墨和桓怏的目光皆落在孩子的眸子上,只见他的眼睛竟像极了另一个不愿意提及的人。
竟像极了桓蘅的眼睛。
桓怏与他原本就是至亲之人,能这般的想象并不奇怪。
绛墨亦是一时间有些迷蒙,却听桓怏的声音慢慢的传来,“果然好看。”
她这才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杏花落地之后,便结了累累的硕果,又经过了盛夏,直到秋日麦尖微黄,绛墨匮乏的身子才养好了,因为在府里拘束了数月,她便要去带着自己的儿子去庙里。
桓怏因为要进宫陪着太后,绛墨便带着家奴和奶娘去了寺院里。
越泽国的寺院并不多,连菩萨的香火也是时常断了,绛墨只站在那庙宇之中,便觉得空空荡荡的,连蒲团上亦是带着一层的灰。
而就在这时,却见一个一身袈裟的和尚走了出来,“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要在佛前许愿。”
绛墨却淡淡的一笑,“我只想供奉一个大海灯,只为了一个人乞来生的福分,只求佛祖能饶恕他今生的罪孽。”
和尚只拿着笔墨记下了,绛墨只拿了三百两银票来,欲要交予他。
那和尚只让她放在功德箱里,然后恭恭敬敬的问,“不知那人的生辰八字夫人可记得?”
绛墨拿着纸笔来,只慢慢的写下了一个名字,竟是桓蘅,然后又是他的生辰八字,最后犹豫了一下,便又写上了青鸢的名字。
那和尚只微微的皱了皱眉,却笑道,“老衲昔日在中原之时,路上遇见一个将死之人,亦是这个名字,老衲舍了一碗稀粥给他,他却跪求老衲带他去昭陵。将死之人,竟一心有那样大的执念,终让人不忍,我便亲自带他去了。”
绛墨顿时露出诧异的表情来,亦知晓他说的便是桓蘅了。而她猜测着,想必也是也是宫变之后的事情了,只是那时候他与桓怏尚且在陵寝中艰难度日,竟不知外面的半点风声。
“他临死前可曾说过什么?”她的声音竟是出奇的平静,好似无悲无喜,竟是一切都淡了。
“他临死之际,只一直唤着一个青鸢的名字。”那老衲沉默了良久,似乎回想着,“他临了最后一句话便是……”
绛墨的手指还是在颤抖着,她竟害怕再听下去了。
而就在这时,却听远远的有一个小和尚跑了过来,“师父,后院的柴房里走水了,您快去瞧瞧。”
而此时,却见那窗户外,有数丈高的火舌,却是秋高气爽之时,寺院的香点燃了那枯草。
那和尚来不及说,便匆匆忙忙的赶去救火了,而绛墨站在那里,良久才转身离开了。
一干众人见她从殿内出来了,忙劝道,“夫人快回去罢,这会子走水了,若是生出个什么事端来,小公子只怕得剥了奴才们的皮。”
绛墨从奶娘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儿子,“罢了,回府邸罢。”
那奶娘笑着道,“夫人,咱们越泽的人不信这些的,如今这寺庙要移到数千里之外了
,夫人若是还有什么心愿,今日一并要许了,来日便没有机会了。”
绛墨转身,那火红色的火苗映衬在她漆黑的瞳仁中,她良久才喃喃道,“不必了,我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说完她转身出了寺院,荒凉的庙宇中,只有松柏在风间呜呜的响着,竟像极了潭拓寺。
一众人只奔着山下而去,而等适才那老和尚匆匆忙忙的回来的时候,却只看见了那些人的背影,而他想说的话,只怕再也说不出口了。
良久他才合起手掌,摇头叹道,“果然是一段孽缘,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