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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到他来,我就找他了,正月十日是太皇太后的生日,寿礼可还没备,得问了他的旨才能做。
三哥在承庆殿里,我进去时,他动都没动。我路过他身边时,看见他正对一幅山河图志皱眉。
走到永璘跟前,我请了安,坐到他身边。他吩咐太监给我上了参汤,一边头都没抬的三哥道:“皇上,贵嫔体虚乃因血脉不继所至,不宜用参汤,红枣茶最有益。”永璘一笑,让人换了茶,两个人都不怕冷,一人一件单衣在做事,各不相扰。永璘垂下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翻折了批折子,间或喝茶,神情专注。我无聊,目光乱看,看到新进进士的分封册时,心中一动,伸手要去拿,永璘咳了一声,我忙收回手,看看他,他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皇上,”三哥道:“这山河图志谬误之处甚多,依在下之见,应当让人重新勘测山水,再制图志。”“嗯。”永璘随口应:“你看谁合适啊?”“在下以为,工部庄士达可担此任。”“庄士达?”永璘抬起头,想了一会儿,道:“朕没听说过此人啊。”三哥笑道:“庄士达乃一微末小吏,职在从七品,一直在衙内做着抄写的事务。”永璘趁此歇息一会儿,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来,问:“噢?说说看,为什么要用他?”“在下曾在皇上的吏部档案中见过此人档案,此人在工部任职十一年,因家贫且清廉一直得不到擢升,但其人秉性却极是认真,在十一年的抄写中,他将全国图志都详记于心,曾多次指出兵部图志的谬误。”听到兵部,永璘上了心,目光变的很亮。“在下以为无论将来用兵还是治国,这图志乃是根本,而此项事务非有锱珠必较的耿介人士不能任,所以在下认为他可以做这件事。”永璘喝了茶,问:“你见过他?”三哥答:“在下没见过。”永璘笑了:“吏部那么多档案,朕记得你没看几天。”三哥道:“在下有过目不忘之能。”我哼了一声,大言炎炎,就算有,也别在这儿说,皇上面前不是逞能的地方。永璘笑:“好吧,你先去探探他的人品才干,回来告诉朕,这事不是一人个办的来的,还需要各地州县一体配合。”三哥微笑提醒:“皇上不是刚点了一批进士么?”“好!”永璘真的高兴,放下茶碗道:“这个主意好,一来可看看各人的才能,二来也可知道各人品性,三来可以做成此事又不劳烦州县,子风,这些人你大都熟悉,你回去甄选一下,拟个折子来看。”三哥道:“皇上,此事在下不便插手。”永璘道:“请君入瓮!你提的建议自然自己来做,就这样吧。”活该!我看着他,他一脸平静:“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又坐了下来。
“怎么样?朕这个布衣之交还算有点用吧?”永璘看着我道。我道:“猷言乱政!”“胡说八道!”永璘笑斥:“你懂什么?去,回你的宫里去,朕一会儿就来。”我偏不,我问:“皇上派了我大哥什么差使?”“你这才是乱政。”他笑斥。我道:“我知道,新进地士大多分到州县,从县令做起,我不过想问问大哥分在哪个县。”永璘还没说呢,三哥已道:“皇上,嫔妃不可干预朝政。”要他多事,永璘笑着搂住我,道:“你哥哥说的是,这事朕自有分寸,你别问了。”我伸出手,放在那一叠奏章之上,合上眼。“做什么?”永璘笑斥。我睁开眼:“皇上将大哥放在淮阳?”他立马坐直了身体,直视着我:“你看过奏折?还是什么人告诉你的?”冷冷地扫了一眼殿中的太监。我淡淡道:“臣妾不过是猜测而已。”三哥抬头望着我,隐有忧色。我站起,正式磕下头,道:“臣妾请皇上收回成命。”他并不扶我,道:“朕说过了,此事你不要插手。”语气冰冷。“臣妾望皇上垂怜,”我泣道:“家母年迈,嫂嫂新婚,大哥为人忠直朴纳,不谙官场险恶,此去若为宵小所害,让臣妾如何面对高堂老母,新婚嫂嫂?求皇上看在臣妾伏侍皇上尚算勤谨的份上,求皇上答允臣妾所请,臣妾感激不尽。”我再次叩下头去。“贞贵嫔,”永璘语气温和:“朕知你心意,但若换他人去,又焉知别人没有高堂娇妻手足?若换去之人一样为宵小所害,这些高堂娇妻手足便不伤怀么?”我语塞,抬头看看他,他目光温暖,却不容置疑。我知他不会变改,止不住又哭了起来,永璘现出不忍之色,挥挥手,我叩头谢了恩,起身回宫。
我坐在树下,静静吹萧。一件羽衣落在肩上,我停下来,他轻轻问:“你怨朕么?”我转开头,道:“臣妾知道皇上的心思,臣妾不怨皇上。”他伸指替我抹去泪,将我搂在怀里,轻叹:“朕最见不得你的眼泪,象落在朕的心里。你从未开口向朕求过一件事,第一次开口就被朕所拒,朕——对不住你。”我道:“皇上在殿中所言甚是,臣妾——是有私心的。”他的手紧了紧,道:“稚奴,你要让朕心痛到几时?朕宁可你怨朕,骂朕,也好过看此刻稚奴的伤心。”我低低问:“皇上,若臣妾不是皇上的爱妃,皇上还会让臣妾的大哥去淮阳吗?”他默然半晌,道:“朕也不知。”我含笑,没有一刻比此刻的我更憎恨自己是他的宠姬。“稚奴,”他叫,我微微蹲身,道:“臣妾累了,皇上请早安置吧。”
回到房中,平姑姑帮我除下羽衣,道:“贵主儿与皇上争执了?”我轻轻摇头,任由她帮我除去外衣,首饰,躺倒在床上。平姑姑道:“贵主儿,皇上还站在院子里呢?这大冷的天儿。”我道:“姑姑,将我的描金箱里最上头那件衣服拿出来,给皇上送去,请皇上早些回宫安歇吧。”她答应,找出衣服,有点吃惊:“贵主儿,这件掐金线龙袍你不是要给皇上做万寿之礼的吗?”“拿去吧。”我道。她迟疑了片刻,取衣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道:“贵主儿,皇上已经走了。”我合上眼。
我回避着永璘,不是怨他,是怨自己,不仅无能,除了给家人带来无尽的麻烦之外,没有给过任何助益。红颜祸水,一点也不错。
刘公公来传永璘的话,萧子治封右卫军校骑都尉,按例家里是要摆酒庆贺的。大哥也要赴任,就一同请了。永璘已经赏了东西,但碍于君臣之礼不能去,让我悄悄回去看看家人,也算为长兄辞行。我谢了恩,站起来。刘公公道:“贵主儿,老奴多一句嘴,皇上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心里也难受啊,今儿的事也算是皇上给了一个台阶下,你就软和些吧,到底也是皇上啊。”我轻轻叹口气:“刘公公,您从小就照顾着皇上,皇上也常提起你,我心里从没将公公当成外人。说实在的,我并不怨皇上,皇上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况且,我也知道那是为了我哥哥好。我是在怪我自己,不能为皇上分忧反而添乱,不能相助哥哥反而为他添祸。皇上越是对我好,我心底越是觉得对不住他,实在无脸见皇上。请公公时常劝劝皇上,不要以我为念,我实在不值得皇上如此相待。”他点点头:“得空儿老奴会将这些话带给皇上。贵主儿这么想确是难得,难怪皇上一直说贵主儿贤德。得了,老奴该传的也传到了,这就得回去侍候皇上,贵主儿保重。”行过礼走了,我待到天黑,方悄悄出宫。
府中热闹无比。二哥的好友多是武将,大哥的同僚多是同科地士,我从侧门进去,悄悄走到后堂,穿过庭院时,看见院子里摆得满面满的,喧哗四起。我怕惊动了人,站着看了一会儿哥哥们,便不言声地走了过去。
母亲同嫂嫂,姐姐在后堂说着话,我进去后,她们忙跪下行礼,我一一扶起她们,道:“娘,嫂嫂,姐姐别多礼,皇上殊恩,叫我以女儿的身份回家看看,娘们自在些好了。”
扶母亲坐好,我给她叩头行礼,祝哥哥们荣升。她扶起我,点点头:“日后总算可以对你九泉之下的父亲有个交代,娘也有脸去见萧氏祖宗了。”我心下伤感,嫂嫂道:“娘怎么这么说?娘身康体健,准能长命百岁。”看来,她甚是孝顺知礼。“你们也去招待客人吧。”娘对她们道:“我跟稚奴说几句话。”她们行礼后退了出去。
母亲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道:“你跪下!”我跪了下来。“你是不是跟皇上求情改放你大哥的淮阳令?”她问。我答:“是!”“嫔妃不得干预朝政,你不知道么?”“知道。”我低下头:“女儿错了。”她哼了一声:“莫说是朝廷,就算在萧家,你父亲当年朝中的事我也从不过问。男主外,女主内,难道娘从来没教过你吗?”我道:“是女儿不好,忘了娘的教讳,女儿错了。”她道:“你嘴上说错了,心里恐怕还不知错在哪里呢。”我道:“请娘训教。”她道:“我知道你读的书比娘多,又天性聪敏,这原是好事,读书原可修身养性,但是你却倚仗着自己多识得了几个字就得意忘形,妄议朝政。朝中之事,上有君主,下有众臣,那是你一个小女子议得的吗?你当过几年官,知道多少事?皇上目前宠着你,不来怪罪你,那是天恩浩荡漾,皇上宽仁,你就以为皇上好性儿,听说你还跟皇上治上了气,是不是?”我道:“女儿不敢!”“你不敢?”她冷笑:“别欺娘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你三哥这几日在承庆殿侍驾,皇上的情形儿瞧的清清楚楚,别说那是皇上,就是自己的夫君,你能这么任性使气吗?”我磕下头去:“娘说的是,孩儿知错了。”娘道:“后宫本来就是个是非窝,你以一个嫔妃之身入承庆殿已是大大的不对,况且还在殿中跟皇上议论朝政,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别的嫔妃借此告你擅入政殿,非议国是之罪吗?”我冷汗淋漓,娘的确一针见血。“你从小温柔懂事,体贴家人。我还以为你是个知礼守节的人,一直对你放心得很。谁知你入宫后竟变得如此胆大,不成体统,你叫我这个当娘的如何放心的下?”娘痛心地道:“须知你若闯了祸,一个人死是小,全家都得跟着你受累,你就不明白这个理儿?”我说不出话,娘说的句句在理。“你虽不在娘跟前,但总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是娘一手一手辛苦养大。你入宫是没法子的事儿,娘跟你说了,不盼你荣华富贵,只望你平平安安,就算娘一辈子见不着你,知道你好好活着已经心里欢喜。你如今这么招摇,若有一日君颜大怒,招致杀身之祸,就算皇上开恩不牵连萧家,但你叫为娘这心里如何舍的下?当真要为娘这把年纪了,还白发人送黑发人么?”我膝行到母亲跟前,抱住她腿,哭道:“娘,孩儿知错了,孩儿不该非礼越权,求娘不要生气。娘要是气出个好歹,女儿万死莫赎。”她拍着我的背也是老泪纵横:“你不懂事啊,你知道为娘的心么?”“孩儿不该让娘操心。”我哭:“娘千万不要为不孝的孩儿动气,只要娘顺心,孩儿愿领娘的责罚。”抱着痛哭。
好容易止住泪,娘道:“你跪好。”“是。”我退后跪伏在地。“儿是娘心头肉,”她道:“娘本心不忍罚你,你是嫔妃,娘本也不该罚你,只是娘怕你他日忘记今日之事,犯下大错,那时便悔之晚矣,因此娘不能不罚你,你可心服?”我道:“孩儿心服口服,孩儿进得这个门就是萧家之女,萧家自有家规,孩儿当遵行不谬。”她道:“好孩子。”我伏在地上,她道:“按萧家家规,你当挨板子,念及你还要侍候皇上,就改为三杖,你跪好!”我低下头,娘执拐杖打了我背上三下。我忍住痛,道:“谢娘手下留情。”“伸出手来。”她道。我伸出了手。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子,道:“蝴蝶生时极美,娇媚妖形,虽领一时之盛,终不得见四时之景,夭而不寿,是你当记取之教训。”将簪子在烛火上烤红了,烙在我手臂上,我咬住牙忍痛,娘的泪成串成串地落下来,我怕待久了让她更伤心,叩了头:“女儿离宫不宜为久,娘的教诲女儿谨记在心,女儿这就去了,望娘勿以女儿为念,善自珍重,则女儿在宫亦是欣慰欢心。”站起来,娘伏在桌上哭泣,我狠狠心,转身离开。
平姑姑在檐廊下等候我,我带了她匆匆离开,悄悄回了宫。
刚进了清音阁的院子,就看见永璘站在檐下来回踱步,我走上前,他迎上几步,问:“见到你大哥了吗?”我点点头。“你……哭过了?”他问。我道:“回屋再说。”他伸手习惯地拉我的手,我下意识一缩,他似乎早已料到,手腕一转已握在我左臂上,笑道:“看你往哪儿逃?”我痛呼一声,他忙放开手。我的汗渗了出来,咬紧牙走进屋里,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疼痛让我失去力气。
他匆匆跟进来,拉过我的左臂,轻轻挽上袖子,看到那个烙伤后,脸一下子白了,抬头看着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我笑:“夭而不寿!”“什么?”他没听明白。我道:“蝴蝶娇媚妖形,虽得一时之盛,而终不得见四时之景。臣妾当以此为鉴!”“这是……”他声音微颤:“你娘……烙的?”我微笑:“你就这么看着臣妾的伤而不救?”他才一下子反应过来,跳起身叫人拿伤药。
裹好了伤后,他默坐无语,我坐到他身边,叫:“皇上!”他看看我,勉强一笑:“朕本是好意,想让你回去看看兄长,与他辞个行,并不要你回去受你娘的责罚。”我道:“臣妾知道,这事不怨皇上。”他道:“朕素闻她治家甚严,只是没想到会对亲生女儿也下这般的狠手……”“皇上。”我捂他的口,道:“娘是为了我好,娘也心痛,臣妾离开时,娘还在哭呢。”“你是朕的妃子,你不好自有朕管教,你既已出嫁,她便不应这么对待你。”他道:“她纵是你的母亲,也不能不念及朕……”“皇上。”我道:“其实从头到尾都是臣妾的错,你别生气,让臣妾从头至尾说给你听。”拉了他站起来,走到床边,为他解开衣衫。他开始尚有愤愤之色,后来方渐渐平息了下去。
第二日,我听闻兄长来向皇上辞行赴任时,母亲也来谢恩请罪,皇上并未责怪,反而温言抚慰,皇太后、太皇太后又叫我的母亲进宫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走时反赐了不少东西。
皇上晚上叫刘公公来传我,我到奉乾殿时,他正在写字,听得我的脚步声,就道:“稚奴,过来看看,朕写的怎样?”我抿嘴一笑,走上前去,只见长桌铺着纸,写着“忠烈家风”,每个字都有斗大,墨犹未干,遒劲有力,我道:“好!”他放下笔,擦了擦手,道:“这是赐给你母亲的,明天就送过去。”我道:“那我可得谢谢皇上。”他道:“太皇太后很爱见你母亲,叫她常来宫里陪她说话。”我道:“那是太皇太后的恩典,皇上的仁德。”他道:“朕挺佩服她的,嘿嘿,连朕的妃子也敢打,这恐怕在当朝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太皇太后出面,算是维护了娘,不然只怕娘要受参。“不过朕也有言在先,只此一回,”他道:“稚奴不好,自有朕打得骂得,出嫁从夫嘛。”我笑道:“是。就怕皇上眼睁眼闭,纵容了臣妾呢。”“你有这个心,就不会犯错。”他令人收了字,拉我到东暖阁,里面暖暖,一室皆春,他宽外头的衣裳,只穿一件薄的常衣,道:“朕今晚要先读点书。”我道:“那臣妾就红袖添香了。”他笑着点头,坐到炕上,我点亮了灯,燃了香,移上茶碗,帮他理好衣服下襟,准备了笔纸放在一旁,然后坐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捶背,看他读书。
早起侍候他更衣时问:“皇上,太皇太后的万寿节,臣妾该送什么礼?”他想了想道:“百寿图吧,吉利,也不出挑,免落是非。”“是。”我接过宫女递上的冠子,他微微低头,我给他小心戴上,系好,端详了一下,道:“好了。”“朕去了。”他道。带了刘公公去上朝。